我在合适的时候看到了这本书,太喜欢了。
我最近几年渐渐对殖民主义有兴趣。bell hooks 让我明白白人至上主义仍然每时每刻存在于现在世界的每个角落,shape 了现在的世界。白人至上主义当然是殖民主义的产物。(之前也是沿着这个思路,我去读了 The Divide,这本最近洗了我脑的书,我一定会为它写个日志的。)我觉得,不认清殖民主义(和后殖民主义)的问题,就无法平常心看待现在世界的任何事情。大到世界的系统性不公、移民问题、所谓的恐怖主义问题,小到跨国企业里你比欧美同事工作辛苦得多但是工资和休假都没有人家多,再小到你所喜欢的影视明星很多是白人。我现在主要用英语看书,我喜欢的很多作家是英美的。这些都是殖民主义的结果。当你很喜欢一个事物的时候,你会想自己和它的关系。如果永远只能把我喜欢的作家的世界和我自己的世界完全隔离开来,用两套标准,我的世界观就是分裂的,我无法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和女权主义一样,不认清无处不在的、根深蒂固性别歧视,就无法做一个让自己满意的完整的女人。当你想女权主义的时候,不一定是恨男人;不想清楚殖民主义这件事,就无法成为现在地球上的一个完整的人,当你在排摸殖民主义问题的时候,并不是想要搞倒所有白人。
我没想到我的奥威尔通读计划带我读的他的第一本小说,里面的殖民问题写得这么好。没有高人一等,也没有假装没有高人一等。殖民问题是很难直视的,殖民者和被殖民者都会本能为殖民主义开脱。没想到奥威尔那个时候(将近一百年前了),就看得很清楚。他那个时候没有什么种族平等的理论,没有人教你要政治正确(他就能得到这样的结论和态度,说明现所谓的政治正确是正确的)。有很多更加容易相信的东西来诱惑你,比如殖民给东方带来了现代化,减少了腐败(有白人牵制了当地官员的腐败)等等。多少人,殖民者和被殖民者,选择相信这些,看不见殖民的不公,到如今都是如此。我有印度同事就说过殖民时期的腐败少。奥威尔为什么可以这么超前?我猜测一方面是他的敏锐,另一方面是诚实。没有敏锐就无法感知到这么多问题,没有诚实就无法面对这些问题。我之前读他的 Coming Up For Air 的时候就感慨,所有的时代都需要他这样敏锐的人来记录。我现在关心的殖民也是他的时代的事情,他真的记录了。他的天才能力用于这件重要的事上了,我很感激。
这个小说的特别之处是,没有一个角色让人喜欢。但是我看得津津有味,读的时候不知道该希望什么,又很想希望一些东西。小说的写法是上帝视角,所以主角 Flory 有时候会从叙述中消失一段时间。Flory 是最容易同情的角色,但是他也有诸多问题。他和 Dr Veraswami 的友谊是这本描述了各种糟糕状况的书里最 wholesome 的一点了,但是这个友谊也不是平等的,Flory 在有自己心事的时候会忽略医生甚至出卖他,而医生一直对白人过于尊重。Flory 对 Elizabeth 的爱情,则完全是出于自己的需要,根本不是建立在对她的理解之上的。然而小说里把他的思路和心绪写得非常真实,简直让人想忘记感情基础的薄弱而投入。
其余角色都比较让人讨厌,但是情节却把人牢牢抓住。一直在想希望情节怎样发展。我看到 90% 的时候还在想,虽然 Flory 现在非常需要 Elizabeth 喜欢他,但是还是希望他俩不要结婚,希望他能找到别的新起点。还有整个剧情,让你会希望医生能入选俱乐部,让 U Po Kyin 不要得逞,你就在心里设想和期待怎样能达到这个目标……结论是似乎只能依附于白人。而这些白人即使选了他,也不是因为尊重他,这个想法让人气馁,但已经是能让人期待的最好的路线了,因此让人非常想继续看,看作者会怎样解决。最后当然,啊,震惊又觉得理所当然会是这样。
书到很后面出场了 Verrall 这个角色,对他的过去的概述有点荒诞又非常生动,让我觉得简直在看奥斯汀写人物。我看那段的时候正好听了一个节目,里面说现在最有钱的 CEO 不用交税,他们的做法是,工资开得低于交税最低限,但是他们有股票和别的资产,可以用这些资产来借钱。这让我想到 Verrall 就是这种人的 prototype,区别是他的资产是爵位(甚至,他只是有爵位的人的小儿子),因此大家都会 assume 他能还钱,所以会借钱给他,让他可以维持一种奢侈的生活方式。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我觉得奥威尔的文字最好看在于他的 monologue。前面提到的 Coming Up For Air 则一整本书都是絮絮叨叨的 monologue,特别好看。我印象很深的是第五章,Flory 晚上被狗吠吵得睡不着,爬起来打算射狗。这时介绍了他的过去:二十岁来到缅甸,开始了不顾今后的堕落生活,直到三十岁,越来越孤独,因为他无法完全赞同殖民的做法,和周围的白人是表面上的同谋。
Since then, each year had been lonelier and more bitter than the last. What was at the centre of all his thoughts now, and what poisoned everything, was the ever bitterer hatred of the atomsphere of imperialism in which he lived. For as his brain developed – you cannot stop your brain developing, and it is one of the tragedies of the half-educated that they develop late, when they are already committed to some wrong way of life – he had grasped the truth about the English and their Empire.
…
It is a stifling, stultifying world in which to live. It is a world in which every word and every thought is censored. … But even friendship can hardly exist when every white man is a cog in the wheels of despotism. Free speech is unthinkable. All other kinds of freedom are permitted. You are free to be a drunkard, an idler, a coward, a backbiter, a fornicator; but you are not free to think for yourself. Your opinion on every subject of any conceivable importance is dictated for you by the pukka sahibs’ code.
… The time comes when you burn with hatred of your own countrymen, when you long for a native rising to drown their Empire in blood. And in this there is nothing honourable, hardly even any sincerity. For, what do you care if the Indian Empire is a despotism, if Indians are bullied and exploited? You only care because the right of free speech is denied you. …
Time passed and each year Flory found himself less at home in the world of the sahibs, more liable to get into trouble when he talked seriously on any subject whatever. So he had learned to live inwardly, secretly, in books and secret thoughts that could not be uttered. Even his talks with the doctor were a kind of talking to himself; for the doctor, good man, understood little of what was said to him. But it is a corrupting thing to live one’s real life in secret.
从half educated,late develped brain,到完全无法在现实中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甚至还有对世界的不公的不平主要是出于对自己的不自由的怨气,这些为什么都和我如此像。某种意义上来说,一九八四也是在说这件事:live one’s real life in total secret。但是一九八四的 connotation 和被极权统治太紧密了。这里剥离了被极权统治(是极权统治别人),在人面前必须表演,永远无法坦诚说出真实想法的感觉,在另一个 setting 下出现。我不知道有没有别的书把这种感觉写得和我的体验这么像。
奥威尔一开始对我的吸引力是,我本来觉得西方人是无法理解共产党国家的宣传机器的。有时候连我们自己也经常掉以轻心(我想起之前读的在法国居住多年的新疆女人回国办事被送到再教育营,她一开始也在想,让我们天天读习近平语录、共产党官方历史,就能改变我们的心吗?呆了一段时间后她就明白了。),但是一九八四到现在似乎仍是叙述这种宣传的典范 doublethink, newspeak,无人超越。
与上述类似,我本来觉得西方人无法理解某种东方的东西(我自己也说不清)。这本小说里一些地方对东亚的叙述让我有特别的感觉。Flory 的缅甸情妇 Ma Hla May 被他“辞退”后,回来找他求情。她下跪,她哭诉,描述里说这些里面没有爱或者其它什么感情,只有无自尊。这真的是非常东亚的感觉(我这么说就感觉我像小说里的印度医生说“你不知道我们东方人的计谋!”)。比如我小时候我父母会对我说,“我们老了以后你要养我们的哦” 这样的话,让我总是无地自容,我意识到我那么难受不是因为我被怀疑我可能会不孝,而是这种话排除了亲情里真的理解和爱。小说道出了一些我说不清的东西,是因为奥威尔非常天才,还会不会有一部分是因为我只能“西方”式思维了呢?(我是觉得不存在什么东方/西方思维的区分。)还有对 U Po Kyin 和妻子的对话的描写也很特别,他的妻子不怕他,虽然他很阴险很坏,因为他们对佛教的 karma 的理解和追求是一致的。奥威尔写他们的时候给人感觉有点流于荒诞(毕竟他一个西方人,也许对这些勾心斗角是没有 insider view 的,我这么说真的很像 Dr. Veraswami),但是又特别的真实。
另外我一直怀疑奥威尔的女性观很落后。比如 Down and out in Paris and London 里面最后得到的一个结论是,底层的穷人的一个悲惨点是无法结婚。这里 Flory 对 MHM 的指控的反应是,他的确浪费了她的青春,糟蹋了她。我看小说的时候都有点想要她乖乖走开呢,这说明我还是有很多殖民和父权思想的本能。Flory 的反应超出了我的期待,也许这是一个有良心的人应该的反应。我要从殖民和父权那里把我的良心找回来。
关于女性角色,再说一句关于 Elizabeth。其实我觉得奥威尔做得比大部分作家都好了。这个 love interest,差一点的作者会把她写成完美女性,只看到她的美和天真。但是奥威尔非常理解人性,她的来龙去脉都写得很合理,看得出作者并不喜欢这个角色,但对她是当作一个复杂的人来看待的。她为什么会讨厌所谓 high brow 的东西,她的处境的困难,收留她的叔叔对她动手动脚,和她要面子、有点虚荣势力,最后发展成一个典型的在东方的白人女主人,这些结合在一起,一个非常生动的角色。作者写 Flory 对她的爱情,也是非常可信。Flory 看到的完全是他想看到的,根本没有费力去理解她过,只是把自己想的好东西加在她身上。Flory 的结局可以说和她有很大关系,差一点的作者会诅咒她,但是奥威尔,就像那时没人要在殖民主义问题上 toe the line 一样,也没有女性角色标竿,奥威尔完全出于自己的能力和 decency,写的女性角色很真实,不是差一点的男性作家写的那种圣母或额度女人二元。我再也不怀疑他了。
我现在经常会想到 How to read a book 里面说,好的虚构往往比非虚构有力一百倍。奥威尔的虚构就是(大多数我觉得都不是,可能今年我最喜欢的书就是这本虚构了,奥威尔通读计划这才是第二本啊)。前一本 Down and out in Paris and London 是带有虚构的纪实,而这本书,根据 wikipedia,好像是非常接近现实的,一开始英国出版商担心被诉讼诽谤而拒绝出版,后来出版也是做了很多编辑工作防止人名和原型相近。我挺想看看他们研究了些啥,想看看原型是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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