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mark_border旅游记录

关于旅游路上看到的鸟的博客是这篇

2021年初我因为听了 Revolutions podcast 而找到了 Simon Schama 的纪录片,看完后想要继续看英国内战(和奥威尔)。看 C. H. Firth 的克伦威尔传记让我迷上了这个人物,后续看了很多相关的内容。这些都发生在2019年我上次来英国玩之后。记得在看这些的时候我在想,好想再去英国玩看一些相关内容啊。终于又安排上了去英国旅游。去之前我重拾这个话题,看了一本新书 The Blazing World.

在书店看到这本书的体积还是有点惊讶的。在社交媒体 follow 了作者,才知道精装版出版一年后才有 paperback。

这次旅行的最大目标是位于克伦威尔家乡 Huntingdon 的博物馆。博物馆的建筑本来是修道院,后来成为 grammar school,克伦威尔和 Samuel Pepys 都是在此上过学。博物馆的工作人员非常热情,我参观的时候有一位爱尔兰背景的游客(听起来他的父亲一代从爱尔兰移民过来,他自己一点爱尔兰口音也没有)提了几个问题,博物馆的一位讲解员跟我们讲了一个小时。怎样理解克伦威尔征服爱尔兰,是现在对他感兴趣的我们都要考虑的问题。那位游客根据自己的经历讲到了才几十年前的对爱尔兰人的歧视。人类就是有这个能力把一些人不当人看,see them as less than human。在说到征服爱尔兰的时候的屠杀,这位游客还问了一句,is it comparable to what is happening in Gaza? 这是我一直在想的问题,打爱尔兰和打苏格兰不一样,打爱尔兰带有殖民色彩,而不把当地人当人是殖民的特征。我觉得加沙的战争也带有殖民色彩,战争之前的管理也是殖民式管理:当地人是二等公民。看到英国人关心这个时事我感觉很好,看历史就是能帮助我们理解纷乱的世界。

进门前拍照留念:

处决国王的签名文档,是复制品,原件的照片之前很熟悉了,复制品看得更清楚。其实在现场看对我来说就是感受一下氛围,重要展品的意义可以在他们的网站看看。

博物馆小卖部的书,回来后根据照片都查了一下。

在伦敦的时候去了一次 Putney 的 St. Mary’s Church,这是 Putney Debates 的地点,有个相关的展览。不过我绕场一周都没有看到有任何指示。教堂似乎没有人。就算有展览,我也不是很想做唯一一个观众。记得读到说这里是某一年卫报评选出的有历史意义的地点然后搞的展览,也许就是一些展板吧?我并不是很热衷于现场的人。拍照打卡就可以了。

我还试图去打卡 Bevis Marks Synagogue。这个和克伦威尔只有很勉强的关系。这是英国正在使用的最老的犹太教教堂,它的建立是在1700s,建立它的人来自克伦威尔政府允许定居的犹太人。不过呢,这回我连拍照打卡的机会也没有。它的外面围着空关的小楼,似乎要拆除。这个禁止进入的牌子上面还有一个摄像头。我对摄像头是很恐惧的,连在外面拍照都不敢,假装路过拍了一下。如果有人看摄像头视频的话会看到我绕圈经过好多次。

National Portrait Gallery, 本来没准备来逛这里,但是同伴提议下逛了 National Gallery,太累人了但还是决定继续逛 NPG,我看到有 civil war 部分就直奔这个部分看了看。我本来不知道还有图二这些很小型的画像。下面解说说有的是用来做硬币或者勋章的。从展厅出来的时候经过一个展厅里面都是面具,我一眼就认出了克伦威尔的 death mask。说明看了这么多画像后我认识这张脸了,即使我觉得我脑子无法处理古人画像的特征……

我之前来伦敦,来过这个 Red Lion Square 看罗素的 bust。记得当时查了有印象这里和 regicides 有关系(那是我第一次认识 regicide 这个词)。所以这次又来打卡一下这里。这里和 regicide 的关系是处决尸体的时候尸体经过了这里。顺便再次看一眼罗素像。

后来我们去了苏格兰。在格拉斯哥的 Kelvingrove 艺术博物馆意外看见了克伦威尔的女儿 Frances 的画像。

伦敦到爱丁堡和格拉斯哥的火车会经过 Preston,是一场重要战役的位置。我对战役没有脑子。查了一下是第二次内战的最后一战。想拍站牌的,但是来去都没有拍到,就拍了车内的显示屏。

下面是一些和克伦威尔没关系的照片。

BBC 办公楼下的奥威尔像。

2月16日,Alexei Navalny 死在狱中。(也是我的旅途记忆吧。)

议会大厦对面的医院上面飘的旗子

在议会大厦附近走,发现很多楼上面一边是 Union Jack,一边是乌克兰旗子。去爱丁堡的火车上,有一段对面坐了一个人,身上的标志我搜了一下是乌克兰医务兵的标志。

苏格兰议会门前的旗子是英国国旗, 苏格兰国旗,欧盟旗,和乌克兰国旗。苏格兰议会的门前是双语标识。

忍不住想说一句这几天听了一集卫报的节目说伊朗 drone 袭击以色列后英国第一时间援助了以色列。卫报记者说,加沙南部被袭击的时候英国不会援助,甚至对乌克兰的援助也没有这么多。最后一句我是有点惊讶的。

在爱丁堡打卡休谟和亚当斯密。

格拉斯哥 Kelvingrove 艺术博物馆,是个有点杂的博物馆,有自然历史,有艺术画作。但是这个反思殖民主义的部分让我很震惊他们竟然有这样的教育。想到苏格兰还有免费月经用品的法律(我稍微研究了一下,不过没有去领,法律说的是 everyone,我很想体验一下,但可以领的机构开放时间和大部分机构一样很短,而且我也不是很好意思),对苏格兰非常好感。

最后说一下离开伦敦去苏格兰的那一天早上下大雨,我因为时差关系还是起得很早,就想在同伴们还没起来的时候自己出去打卡一下议会大厦前的雕像吧!然后回来和同伴汇合。下午我们到 Southbank 的时候天气已经非常好,我决定不进去看展览而是再次再次去议会大厦前拍照雕像。

议会大厦前有一群人 pray for climate issue(pray 不够啊,我心想,不过仔细看发现他们是宗教组织)。还有一个很活跃的为以色列说话的人,他有一排展板。在英国我看到很多次巴勒斯坦旗子,也许支持以色列的人需要发声音。这个人试图跟经过的人说话,有点 aggressive 我不太敢停留看他的展板,但是我的担心有点多余了,他没有接近我,可能我看上去就是无足轻重的游客吧。有个展板上写着我们需要 nuanced view,我心想死了三万平民再说 nuance 很难让人接受吧?但是不管怎样我太喜欢这里了。即使我不同意这个人,或者说正因为我不同意这个人,我绝对支持他发声音展示他的偏见。再走一点看见一个男人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plastic is the #1 enemy(我很同意)。在一边的街上看到标语 stop sexualizing our children 仔细看是抗议教孩子们新的性别观的,提醒了我加强性别刻板印象的主力还是传统思想,不是跨性别。本来我已经觉得来英国玩好几次了,还有什么好玩的呢?但是那个阳光明媚的二月的下午,来自一个没有正常讨论空间的社会的我感受着任何人都可以发声音的世界,我往回走的时候看见一个人扶着栏杆在和同伴介绍克伦威尔,我知道再看一些书我可以接近理解这样可以发声的世界是怎么形成的,这一刻我好想了解这个世界,千万不要很快死掉。

bookmark_borderThe Rebel Daughter

这本书是以克伦威尔的女儿 Bridget 为 POV 的 historical fiction。作为小说它的笔法非常的幼稚。里面太多作者作为历史学家想说的内容了。比如 prologue 里 Bridget 才十一岁,父亲继承了一笔财产,忽然这个家的情况好转起来,POV 说她的兄弟们可以上剑桥以后可以当议员,这个太不符合十一岁女孩子的思维了。当时我想,GRRM 都说 Bran 的 POV 最难写,也许后面会好一些。结果后面根本没有变好过。满目看见的都是作者作为历史学家想要安排的东西。比如让女儿怀疑一下父亲有没有安排国王出逃以便在议会辩论中得到不能和国王谈判的结果,父亲的解释是,you credit me with too much influence and guile. 这句话明显就是作为历史学家的作者说的。读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感觉很尴尬。

找这本书来看之前我就想过,克伦威尔家这么多女人,如果我们对女人的经历更加重视的话,也许可以了解他和他那个时代更多。其中我最好奇的就是 Bridget 的经历。这本书的设定也是虚构,我们并不知道历史上的这个女人的经历。从她的弟弟妹妹的婚姻来看,克伦威尔没有利用孩子们来加强自己的权力。但是 Bridget 和 Ireton 的年龄差距蛮大的,这本小说的解读可能是完全错误的。但接受和投入这个解读对我来说很容易,本质上就是一种同人。每段我都提醒自己,对书说你老公还有X年可以活。最后 Ireton 去世的时候还是伤心到流泪不止。书结束在 Bridget 跟第二任丈夫到爱尔兰。如果书结束在复辟后处决尸骨,我还敢不敢看?内战历史值得第一流的虚构作品,但似乎还没有雨果出现?

bookmark_borderThe Blazing World

去英国玩之前想重拾这个话题时选择来看的一本新书。

之前我看过几本英国内战的书都比较老,最新的书是 Hill 的。而这本书出版于2023年,目标读者似乎也是和我一样的普通大众,而不是研究这方面的学者。因此这本书读起来丝滑流畅,不会需要读到一半去查一下 hanged drawn and quartered 是什么意思,或者忽然疑问 Leven 是地名还是人名,讲到宗教派别的时候都有解释。读起来障碍很少,很适合现代读者。

作者的特点是非常会讲故事。后来我听了 The World Turned Upside Down podcast 里他讲的两集 link1 link2,也是讲故事的风格。这本书我一大半是听 Audible 的,听了他讲的两集 podcast 之后感觉如果是作者自己读也许效果会更好。不知多少是因为叙事太丝滑,多少是因为我大部分是听的,多少是因为我有一段时间没有看这个方面的内容了,就感觉阅读过程太顺利了我反而没有什么想法。下面记录一下我的两个有印象的地方:

作者用 culture war 来概括战前的宗教+社会+经济纷争。几次说 James I 和 Charles I 在 culture war 里 take sides。这种说法让我耳目一新,读起来的感觉和 “清教徒严重怀疑国王和坎特伯雷大主教有天主教倾向其实他们没有的” 就不一样,而且似乎很合适。我看历史的时候总觉得,还好古代人帮我们打了,还好希特勒没有统治世界,还好我没有生在世界大战时期,还好我不是二战时期的犹太人,还好现在不是君权社会,不是奴隶社会。当时打得很惨还好不是我。谁想到现在陷入了一样严重的(?)纷争,同样复杂。

另一方面,这本书对克伦威尔的总结写得我没想到。他成为军队二把手,这本书认为是有点偶然的,议会军的将领很多都很厉害。书里说他选择了 path of least resistance,他没有将革命进行到底,而是奠定了国王归来的基础。如果是 John Lambert 做他的位置,也许就可以走向共和呢。最后说也许他的塑像不应该立在议会大厦前,而是在白金汉宫前。这个总结的角度我完全没有想过。

这种思路我觉得很有道理,但我的理解还是不太一样。革命是很困难的、史无前例的事情。把这件事说成了 path of least resistance 未免有点要求太高了。其实他是非常合适的 executive,依赖别人的才能。别人更会设计 constitution,别人有更多理论。有很多人支持他,也有很多人恶意嘲讽他。能在这么多噪音中走出这样一条路,弱点都暴露出来(以至于我们可以批评他不够革命,还有为爱尔兰的屠杀反思),我不知道有什么别人可以这样。一千个人心里有一千个克伦威尔,怎么理解或者批评他,也许更多反映的是评论者而不是被评论的人。

bookmark_borderThe English Civil War: A People’s History

这本书的目标有两个:叙述英国内战这段历史,要以一个个个人的故事来叙述。作者在开头说,讲故事的历史著作一直被认为不够专业,她要扭转这一点。我直觉很同意这一点。虽然宏观的一些叙述也很重要,比如某个时期总体上的经济情况,但理解个体也是必须的。我一遍又一遍地读这个时期的历史,也是因为好奇同样是人,那时那地的人和我们怎么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

但是这本书的结果给我感觉两者都没有做好。需要跟踪很多很多人物,但到最后感觉人物形象都很模糊。而历史的叙述也有时候被人物叙述影响,变得破碎。

我觉得这本书里写得最好的是后记里面作者写自己研究这段历史的动机:想了解弥尔顿的背景。然后作者说她跑去英国发现英国人不太提这段历史。在英国拜访名胜古迹可以看到玫瑰战争最后一役的解说模型,但是内战的重要战役比如 Marston Moor, Edgehill, Naseby 有的只有简陋的塑料牌子标识一下。在我看来这些历史事件都对现代世界的诞生起了重要作用,比封建君主之间的斗争有意义得多。然后作者和我一样找到了 Christopher Hill。作者在后记和 further reading 里面提了很多次 Hill,但总是说他 brilliant but mistaken,但没有详述。和这个 passionate 的后记相比,正文大部分时候给我感觉作者被 “以个人视角叙述历史” 这个设计限制住了。

关于弥尔顿的一章可以看出作者对弥尔顿有很多很多的想法。相比之下别的人物就形象很模糊,尽管有的人给了很多篇幅。比如 Anna Trapnel。她似乎会搞一些预言。关于她的篇幅挺长的,但还是对这些所谓预言是什么情况没有给出说法。作者倒是对她禁食给了一个说法,说现代也有禁食的姑娘,禁食给她们一种力量感。作者还说她的禁食也是一种 iconoclasm 的延伸。我完全无法理解。

我感觉如果是不熟悉这段历史的人想通过这本书了解历史,那会非常困难,因为它不是以叙述历史为主的,有时候为了说完一个人物时间会跳跃。而对于已经有点了解历史想要进一步了解个人经历的读者来说,很多人物看下来也比较累。

另外,任何这个话题的书,也许都必须以“有多 royalist”这个标准衡量一下。那么这本书有点超出我的承受范围了。作者似乎很喜欢画家 Rubens,而清教徒们毁了很多 Rubens 画作。另一方面国王 commission 和收集了一些画,也许这是作者 royalism 的来源。书的“一个个个人”里包括国王和王后,国王的篇幅太多,笔调太 sentimental 了。作者还选择书结束在国王被处决,甚至她有解释说她的人物在国王处决后她的人物大部分都谢场了。我觉得这个选择和理解也过于 royalist 了。国王的谢场只是新世界的开端。英国有这么多国王女王,但只有一个克伦威尔,对我来说后者有意思多了。

这本书我最早在 kindle 上 sample 过,没有排上日程。后来在英国玩的时候参观了克伦威尔博物馆,热心的讲解员介绍书的时候对这本感兴趣。我很后悔没有在博物馆买这本书以支持一下博物馆,当时我还抱着“只看电子书”的执念。后来在伦敦逛书店忍不住买的。是很久以来我读的第一本纸质书。回来的飞机上十几个小时,我捧着这本书看,看累了打瞌睡,醒了继续看,很久没有体验到的读书快乐的感觉。

bookmark_border又看了一本克伦威尔传记

God’s Englishman by Christopher Hill

看完 Century of Revolution 之后,赞叹作者的学识,所以发现他也写了克伦威尔传记,那是必须看一下的。我觉得要是有人能还原历史真相的话,那就应该是 Hill 这样对历史很有学识的人了。Century of Revolution 里提及克伦威尔的不多,我期待 Hill 的冷静的风格可以给我平衡一下 Firth 的书给我带来的冲击。在这本书里,Hill 说 Firth 的书是最好的克伦威尔传记(这本书出版时间是1970年)。

本来看这段历史有不少问题,没想到可以在这本书获得一些解答,看这本书我有很多收获。

爱尔兰和殖民主义

为什么本来出手很有分寸的克伦威尔到爱尔兰就这么残忍?这是我看前面的书都想不通的问题。我觉得 Hill 的解释非常合理,他解释了这个时候克伦威尔需要在爱尔兰战场上快速胜利。

  1. 国际形势:爱尔兰是外国侵略英格兰的后门,也是查理二世回英格兰的后门。
  2. 国内形势:战争必须快速打完,这样才能承受开支。议会军一部分是由卖爱尔兰土地所得资助的,要打下来才能兑现。可以说经济情况迫使这个战争必须快速有效地打下来。
  3. 历史上征服爱尔兰都是很困难的事情,不少名将载在这件事上。克伦威尔的政敌很可能是部分考虑到可以减弱他而要求他去打爱尔兰的。所以他必须成功。

关于爱尔兰,有的人说那种程度的残忍和当时欧洲战场的普遍残忍水平是差不多的,但是一般不会否认比在英格兰和苏格兰残忍多了,即使前面那一点成立这一点还是需要解释。Hill 的解释是,克伦威尔的目的是尽量快速赢得战争、征服爱尔兰,所以这些难以理解(或者作为被他感动的人不想理解)的方面实际上是他刻意为之,以手段残酷来威慑后续对手,这是他以尽量快速赢得战争为目的的策略;另一方面,4 月被任命,8月才登陆爱尔兰,这段时间内他做的事情是保证供给、物流和军饷,在 Firth 的书里给人感觉他主要在为士兵福利考虑,在 Hill 的书里解释是他要做充足准备,否则无法赢得战争。不得不说,我觉得 Hill 的解释更可信。这种解释不仅不和他对 the Levellers 的态度矛盾,也符合他做事务实有效的风格。所以 Drogheda 和 Wexford 是他的广岛和长崎;他的名字在爱尔兰是诅咒,也是他的意图。

宗教在其中也是因素,但不仅是简单的痛恨天主教。关于克伦威尔,极少数可以比较确定的事情是,他非常想要宗教宽容。这个宽容不包括爱尔兰天主教,Hill 说,克伦威尔对英格兰天主教还比较宽容(有天主教徒说他们在护国公时期比后续斯图亚特王朝时期日子好过),这是因为天主教在爱尔兰比在英格兰更政治。Firth 的书里提到过克伦威尔在爱尔兰说过,如果你心里就是要是天主教徒,我不会干涉的,但是如果你要公开弥撒,那是不允许的。我的理解是,宗教的精神方面,他是宽容的(超出当时的普遍水平),但是宗教的政治方面,他又是敌我分明的。

至于英格兰中产及以上阶级对爱尔兰人的歧视,我们也是很容易理解的不是吗?Hill 以纳粹歧视犹太人、南非种族隔离举例。我觉得根本不需要那么极端的例子,歧视存在于世界的每个方面,非白人也有白人至上主义倾向,因为现在整个世界都是殖民主义的结果。本来我是想到这一点而忽然意识到,爱尔兰是英格兰的第一个殖民地。这本书里说,剥削殖民地来服务于本土的经济和政治。从各个意义上来说爱尔兰都是英格兰的第一个殖民地。

书上看到的克伦威尔对征服爱尔兰的辩护,也是非常的殖民主义。他一方面回应 1641 年爱尔兰起义,说在爱尔兰的英格兰人是通过合法买卖得到的资源却遭到反抗。另外他还说英格兰带来了先进的思想和技术,给你们带来了 liberty,是为你们好。读这些都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一般认为推翻王权是现代的重要特征,克伦威尔最明显的功绩是赢得了一场战争推翻了王权。现代的另一个特征——殖民主义——的开端也有他出力。

本是同根生?

我之前有点意识到,资本主义是和殖民主义一起来的,本是同根生。而现在虽然没有殖民地了,但是殖民主义的后果——白人至上主义——仍然主宰着全世界。而英格兰革命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贸易,在革命中反对绝对王权的理论脱颖而出。那么,民主是不是也和资本主义、殖民主义同根生?如果是,那意味着什么呢?

宗教

要理解克伦威尔,和那段历史,必须理解宗教。这就让人很泄气,因为对我来说太难理解了。没想到这本书在这方面也让我的理解有突破性的增加。

路德和加尔文说,不要觉得你的所作所为就能影响上帝的决定,上帝救你是因为上帝厉害,不是因为你做了好事。但是在世俗社会上的效果是,新教徒(其中清教徒是极端的新教徒)都工作很勤奋。比如罗素出身清教徒家庭,他的体验是清教徒的勤奋太过头了很不健康。既然你做什么上帝都会救你的,为什么还要努力工作、做好事呢?哲学意义上,这是 predestination 和 free will 之间的矛盾。在我以前看的书里的解释是:你做好事和工作努力然后有钱,都是你被上帝选中的征兆。所以清教徒每天反思做了什么,就是想知道能不能看出来上帝选中了他。最早读到的时候我觉得肯定是我理解错了,后来看了不少书增加了我的理解,发现是上面说的一回事,但是这个思路对我来说一直是 mental gymnastics。

Hill 的长处是 contextualize。比如在说宗教的时候,他把上述的说法概括了一下,然后说,他觉得这个矛盾有更容易的解释。这个解释主要是心理上的,他同意一位学者说的,清教徒的理论是在 ‘dealing with the psychological problems of a dissatisfied minority’。(我觉得书这里好像有说,加尔文主义认为上帝的选民是少数人。这种理论显然不适合民主,因此17世纪后期它就被抛弃了。但是我好像没有看到书上有说克伦威尔或者任何其他重要的人物有以这一点为由拒绝 the levellers。我对 ‘清教徒是少数派’ 这一点还是有点不太理解。)清教徒认为你不能光说不做。上帝要达到一些目的,你是上帝的工具,所以必须勤奋工作,但是上帝救赎你不是因为你勤奋工作。Doers shall be saved by their doing not for their doing.

看到下面这段话我明白这是一种可以解释这种宗教流派的解释:

If for ‘God’ we substitute some such phrase as ‘historical development’ or the logic of events’, as the Puritans almost did, then there can be no doubt that powerful impersonal forces, beyond the control of any individual will, were working for Cromwell and his army. (Page 230)

我之前的经验是,宗教是人性,宗教里好的和坏的东西都是人性,特别是基督教这个占据西方整个文化的宗教。人就是可以高尚,也可以卑鄙,可以充满同情心,也可以很残酷。我真的试过把这个时候的历史里面的引文里的上帝替换成人性或者理想或者自由等,这个做法和这里的替换是一样的。这里说替换成 “历史趋势” 就正好解释了清教徒的观点。而我虽然不太相信历史趋势的说法,但我完全可以理解相信历史趋势这件事。

那么相信了自己在做的事情是上帝安排的(历史趋势),剩下来要解释人有没有自由意志,还是都被上帝安排好了这个矛盾,总是有办法解释的。

马克思主义历史观

看了这本书后,我对 Hill 很感兴趣。最早是在看上一本书之前看到亚马逊上的评论里有提到说他是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看这本书的时候我不由地感到了一些。比如他提到 The Levellers 通过决议军队不能被用来驱赶爱尔兰人。The Levellers 认识到他们的诉求和爱尔兰平民的是一样的。这让我想到共产主义运动是很国际的,让我想起看到过的老的宣传内容里面都是中苏友好啊、拯救世界别国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等说法。

在解释清教徒的神学逻辑时,文中有这么一段:

At Doomsday, Bunyan said, men will be asked not Did you believe? but ‘Were you doers, or talkers only?42 To be convinced that one was a soldier in God’s army and to stand back from the fighting would have been a contradiction far less tolerable than that which philosophers have detected between individual freedom and divine predestination. Previous theologians had explained the world: for Puritans the point was to change it. (Page 231)

这最后一句很明显就是马克思名言的改编。

我出于本能(而不是任何知识),对马克思主义的解释都很回避。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应该是中文环境下的习惯。在中文环境下说马克思主义一般都是无意义的话。还有一部分原因肯定是我内化了英文环境里普遍的对共产主义的否定态度。但是我很喜欢 Hill,我觉得他的语调绝大部分时候都非常冷静,即便如此还是能感受到一点作者。我看了他的采访,他说任何参加他们那时候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小组的人都觉得在这个小组里的讨论是他们学到最多东西的地方。

我觉得作者作为英国人,支持社会主义,是有良心的表现,不是什么问题。他的书也没有以 “马克思说……” 来说理。

克伦威尔

今年我痴迷这个人物大半年了。我觉得,现实文化中对名人的态度太狭隘了。崇拜、敬佩、喜爱、惋惜、功大于过、过大于功等等词语都不能描述我的感受。而很多历史名人表面上没有克伦威尔这么矛盾,就可以被人挤压进这些模子里。看到现在美国人不知道如何处理 founding fathers 是奴隶主的事实,记得经济学人的节目里有一次记者随口说,现在左派都同意要撤掉南北战争南方将领的塑像,但是如果要否定杰弗逊大家可能会不愿意。我觉得大家太需要正视历史的复杂性,而不是让历史服务于我们的需要。

我一开始感兴趣是因为 Revolutions Podcast 里面的描述看来他拒绝了王冠,虽然他解散了很多次议会,但是每次他都回来想要开新的议会。我开始想象他是不是就缺少后来的革命有的理论,如果晚一百年他是不是就是英格兰的华盛顿?(且不说各种理论是这个时期冒出来的,洛克、霍布斯,后来的休谟、亚当斯密,我觉得都多多少少是英格兰革命的产物。)了解了以后发现他不是我想要的共和主义者。虽然英格兰的共和政府不到20年就被王权替代了,但是国王和议会的关系永远地改变了。英格兰革命带来了现代,英帝国的殖民把它带到了全世界。而英帝国的出现,克伦威尔也功不可没。随着帝国一起来的是资本主义和殖民主义,这两者也是和克伦威尔息息相关的。想用任何一种态度来论断克伦威尔或者他做的事情的后果,都和这个世界本身一样复杂充满矛盾。

现在我对克伦威尔本人还是有很深的感动的方面的。他并不想要成为绝对权力的中心这一点是有很多证据的。但是现在更让我感动的方面是他承担了权力。他的经历和后来的地位很容易让他成为无意的误解和有意中伤的目标,这种情况下他还能不被左右。可以说他的在我们看来是错误的方面(爱尔兰也好,对普及投票权食言也好),都是他自己的思想局限性造成的(也是他的时代的问题),而不是什么低一等的原因(算计,顽固,懦弱之类的)。他的看似矛盾,让我觉得真实;他的投入让我觉得是一种 humility。研究他让我对世界多了很多了解只是额外收获。

bookmark_border我好像看见了现代的诞生 Century of Revolution 1603 – 1714

Christopher Hill 的这本书,是 Revolutions Podcast 的书单里的。这本书不是很长,但是对读者有点要求,需要有点基础。书上的叙事非常简练,主要篇幅分各种方面来分析:政治、宗教、经济、法律、文化等等。作者在开头说,经过这段时期,英格兰的各个方面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看的时候发现,我们会想到的属于现代的很多东西:议会主权(而不是国王主权)、宗教宽容、理性时代、科学启蒙、银行和金融、资本主义、殖民主义都是这个时候诞生和/或加速发展进入主流的。而英格兰日后对全世界的殖民,把上述这些带到了全世界,形成了我们现在的世界。看这本书让我更想了解这个时期,因为我觉得可以帮助我理解现在的世界。

书的标题中的两个年份,是斯图亚特王朝的开始和结束时间,分别是伊丽莎白一世去世和安妮女王去世的年份。书分了四个部分:

  • 1603到1640,内战开始之前
  • 1640到1660,内战、共和、护国公时期
  • 1660到1688,斯图亚特王朝复辟
  • 1688到1714,光荣革命之后

书的每一部分都是一章很短的事件概述。重点是后面分析经济、政治等的章节。

宗教改革与科学、资本主义、民主政治

记得之前读的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里宗教改革的那本书强调了不少新教和天主教的区别并没有很大,不要觉得科学、资本主义、民主政治这些现在看起来是当时先进的东西都是新教带来的。我记得 VSI 里面的论据有,这些也同时在天主教国家发展。

如果说那本书纠正了一点我原先的那些误解的话,看这本书又让那些误解回来了。但我也好像明白了为什么我(们?)这么容易有这个印象,因为看起来在英格兰,现代化的确是新教一起诞生的。而英格兰后来变成大不列颠,殖民全世界,再加上美国一开始是英格兰的新教徒移民殖民地,造成世界的叙述思路是在英美体系里的,因而我们会有这种误解。

英格兰内战可以看作是继续拒绝天主教,对当时的人来说,天主教和极权统治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对他们来说民主政治无疑是和新教相关的。类似的,从这本书来看,自由贸易也是议会方特别想要的。国王为了自己的收入而卖特许 (monopoly),造成的结果就是买了特许经营权的商人可以做生意,这造成了市场上充斥着质量差价格高的产品。书上说,内战双方不是国王和议会,而是 court and nation。从对外战争也可以看出来双方对经济的不同态度。国王打仗主要是依照皇室的逻辑,一会儿要打西班牙一会儿要打法国这些传统敌人。但是护国公时期主要打的是荷兰(和法国西班牙周旋,联合一方打另一方),尽管克伦威尔非常希望和荷兰这个新教共和制国家联盟,他还是选择为了贸易和荷兰打。英格兰银行也是这个时期诞生的,背后是议会的信用(相比之下,国王信用很低)。至于科学,书里说质疑权威的科学精神也得益于宗教改革,听起来非常合理。培根是清教徒出身;当时的科学家有很多是我们在物理课化学课里学到的:波义耳、胡克。作者说他们的年代看来大部分都是在没有国王的年代发展起来的,唯一的例外是牛顿。我觉得需要回忆一下天主教国家对科学的贡献,以便记得还有不一样的发展路线的可能性。

失败的革命更好

英格兰的共和制革命是不是失败了?他们的君主到现在仍然在位。书上说,革命到后来,议会派无法团结了。我发现我在想,不能团结我更喜欢。失败的革命比成功的革命更好,因为他们还是在革命,在追求想要的东西,而不只是在追逐权力。斯图亚特王朝的复辟,这该是革命失败的最终判决了吧?这一章的开头作者用的语言却给人感觉相反,他说:“不像以前是国王召集议会,这个国王是议会召回的。”这么一想,革命是彻底胜利了。议会和国王的关系彻底改变了,再也回不去了。罗素曾经说,光荣革命是世界上最好的革命,它的目标很小,然后完全实现了。罗素自己的祖先在光荣革命前的 Rye House Plot 里被处决,罗素提到光荣革命时语气里的自豪很可以理解。看了这本书你感觉,没有内战就不会有光荣革命,不仅在于内战让英格兰不想再内战了,更在于国王和议会的关系的改变,才让议会可以把统治权移交给 William 和 Mary。

而一些更关键的社会的变化,也是在内战和共和时期建立的:大臣不再是国王私人的朋友,为国家工作的人是公务员,civil servant。从军队开始,任命根据的是能力,这是英国军队很长时期强大的关键。而 Member of Parliament 这时开始仅指代下院议员,内战和共和时期他们和地方的合作,奠定了 MP 代表议员的做法。发展到后来,国王的 first minister,必须受到下院的支持,如今英国首相是下院多数党首脑的做法来自于此。

现代经济

我不是很确定这本书里有提到 Adam Smith 1,但是好几次我想到了这些历史经验肯定是 Adam Smith 的来源。国王卖的特许叫做 monopoly,那段历史经验就是,没有国王为了赚钱而设的管制之后,质量高成本低的商品自己会出现,市场的效率比管制高。另外,这本书1688之后的部分里有说到当时英国内部的贸易非常通畅,同一个地区不需要自给自足出产所有必需品,也很容易让人想到《国富论》里的 division of labor 借鉴了这里的历史经验。

关于贸易我还想到的是,在 The Divide 里面看到说欧美现在要求发展中国家打开市场是一种欺负人的行为,他们自己发展的时候就是保护主义。看英格兰的这段历史感觉印证了这一点。自由贸易不是那么自然和自由的,一开始都是强行。英格兰共和时期开始,对外战争就主要是为了贸易。

为什么对历史感兴趣

We shall often misinterpret men’s thoughts and actions if we do not continually remind ourselves of this background of potential unrest.

现在回去理解以前的世界是困难的。比如现在的人无法想象在当时,议会方眼里天主教代表了极权统治,新教代表了自由政治。现在我们看到美国的极右派中就有新教极端派。再比如我是一直不理解国王为什么不肯和议会妥协,放弃天主教再明显一点,自己也可以获利。书上说在当时不从宗教方面来统一的话,异端邪说被国王认为会造成社会不稳定。这就比较容易理解了。同时你可以想现在的很多 political debate 里肯定有很多荒谬的逻辑、无法解藕的担忧,在以后的人看来会很难理解。这是我现在对历史感兴趣的最大原因。

读到 Putney Debates 的时候,看到 Ireton 回应 the Levellers 说:

Liberty cannot be provided for in a general sense if property be preserved.

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想的是,这是我想的意思吗?结果下一句证实是的:

A doctrine of natural rights would lead to communism.

这本书的作者 Christopher Hill 经常被人说是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我不是很确定这个定义意味着他有什么想法或者思路。比如,意味着他认为社会最好的形态是共产主义?或者,意味着他认为社会发展必须经过一些阶段:原始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这个社会阶段说,福山的书里有批评。但是它的确是根据英格兰和欧洲的历史想出来的,也许在研究英格兰的学者看来是合理的。我觉得从这本书里前面说的两个马克思主义历史观都看不太出来。但是另一点作者是符合的:我觉得作者应该是和马克思主义历史观一样认为经济状况决定社会关系;我觉得在作者的眼里英格兰革命就是资产阶级革命。

自从两次在 Sinica 节目里听到有人提,我就经常看对教会的描述觉得像 CCP。本来,我是对说共产主义是宗教信仰这种说法不以为意的。也许这取决于你怎么定义宗教吧。我觉得 CCP 像教会在于它深入社会的角角落落,是社会生活的重要部分,同时也是中央控制地方的重要途径。从这个角度想,议会要求地方自己选教会人员(而不是大主教指派),相当于村民要求自己选村委书记。延续这个思路,村长不是党干部,但是一般而言要是党员,这和以前英格兰的世俗政府一般也都是信徒是一样的。这个思路是不是很新颖,还能想出什么?sectarian 是?religious toleration是?克伦威尔说,只要是上帝的子民就要让他能受到政府保护,换成社会主义的话……(想了一下我无法想象宽容的社会主义国家。)再往远一点想,我看到 Wikipedia 上说奥威尔是无神论者,但是觉得参与教会活动有意义。那么这相当于一个人不相信共产主义,或者不喜欢共产党,但是觉得应该维护共产党统治。这样一想是不是觉得奥威尔不行呢?

我最近几年看书的目的,本来我自己也不太清楚。现在我觉得,从我读曼昆的经济学原理那一年开始,就是在寻找一个答案,那就是:民主是哪里来的,我们怎样可以有?关键是经济?是法律?现在我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历史里。那么我无知的足迹在各种内容之间乱逛,到十七世纪的英格兰驻足是不可避免的。从这里我们可以观察现代的诞生,可以看到英格兰是怎样变成现在这样的,我现在向往的一些概念是怎样诞生的(往往它们诞生的时候的意义和现在的理想很不一样)。甚至我会向往这些也许也是因为我本身是现代的产物。

  1. 搜了一下有三处提到了。一处引用了一段话说那时要赚钱需要注意市场、记录收支;一处说 James Harrington 是 Smith 的先驱;Epilogue 里还提到。三处都好像没有说我想的:这些历史是 Smith 的想法的材料。

bookmark_borderSR Gardiner: Oliver Cromwell

我又吞下一本克伦威尔传记,这一本和 Firth 写的传记 出版时间差不多,语言也是很不习惯(似乎更加不习惯了),层层叠叠的多重否定,一不小心就会理解反了。我看了书,看了一些纪录片,听了 Revolutions Podcast,对发生的事件和涉及的人物,还有宗教派别什么的,都一知半解。看这本书的一个目的是复习一下 fact,当然主要是满足我的痴迷。

去年读了一本书 Trials of the State, 是 2019 年 Reith Lecture。作者是一位法官,他说现在英国(还有美国)的一个大问题是,很多有争议的社会问题(比如移民、同性婚姻等话题),被交给法官决定,而不是经过民主程序由选民决定。他说这是因为现在的政客没有做他们该做的事情:了解选民的愿望,和不同意见的人协调。在看这本书之前,我简直没想过这是政客的工作。我记得他说,政客有 incentive 要获得尽量多的人的支持,所以要去协商。当时我挺不理解这一点的,我还想,你如果跟我说堕胎需要禁止,我好像无法跟你商量啊。但他举的例子让我理解,以至于很同意他的。这个例子是 Brexit,我很可以想象有些 Brexit 的支持者和反对者的诉求是有重叠的。比如我不信 Brexit 的支持者会喜欢脱欧后英国人去欧洲工作需要签证。政客就应该去看看这里可以怎样剥离具体的需求,从具体讨论里大家越来越互相了解,最后留也好离也好,都有民意基础和欧盟谈判。实际中英国脱欧的谈判混乱百出,谈下来的议会不通过,要求太多欧盟又不通过。从这个角度来说,现在世界的两极化是因为政客懒,只想通过捷径(煽动仇恨)来获得超过半数的选票当选,并不想为选民服务。

看 Gardiner 这本书到后面,我想到了前面这本书。克伦威尔是非常愿意商量的一个政客。愿意商量和妥协,希望理解相反意见的宽容,和坚定热忱的信念完全没有矛盾。但是我想不出有什么别的人物是这样的,这是我现在对他如此痴迷的原因之一。我甚至觉得,比起军事胜利,促使他登上权力顶峰的更重要因素,在于他是个善于协商、真正想要得到 coalition 的政客。他让我想到了 Sumption 说的 “政客有 incentive 要获得最大的支持”。他的时代,已经有通过煽动情绪来引得支持的政治势力,战胜那些的是克伦威尔的协商精神,还有他的热情和行动力,这一点上很少有人能和他相比。另外还有和他意见不一致的人的 decency,否则他的纯洁的动机不会被那些人认识到。的确他解散了一个又一个议会,但是他的统治,你说他不够代表制也好,你说他肃清政敌也好,统治一个国家不是靠一个人就可以的,他让一个国家机器运转起来,是获得了很多有能力有尊严的人的支持的结果。

这本书对他有一些批评的。我随便记录几个我记得的:

  • 如果说查理一世把 Laud 那套宗教的东西强加到不情愿的人民头上,那么军队独立派想要的民主和宗教宽容同样也不被大多数人接受,因此他们只能越来越依靠武力。这本书里有不少这样高视角的结论,Gardiner 是名气很响的历史学家,这方面的视角高一些可以感受到(但也可能是因为我看这本的时候有一点基础了能感受到)。
  • 这里批评他的外交。后世经常看到他让英国的军队变得有效起来后,欧洲国家都开始尊重英国了。但是 Gardiner 一方面在一个地方一笔带过说,当时英国的状况是,经过内战后有一支很有效的军队,所以要出去打打打(我觉得意思就是护国公的外交是 aggressive 的)。另一方面,他批评克伦威尔的宗教目的(帮助新教徒),其实有点和物质利益动机(保证英国对外贸易)混为一谈。我觉得他的意思是不是就是,他以高尚的目标来 justify 甚至掩盖利益的目标。另外对我来说,宗教目的的高尚,当不是具体地帮助同胞的时候,我就觉得很抽象,接近于教条了。
  • 还有一个很严厉的批评是,第二次护国公议会开展前,他略扭曲了 Instrument of Government 来赶走一些当选议员。作者说这里他 demean 了他自己。有趣的是,作者说用这个机制过滤掉保皇党议员的话就没问题。

看这本书的时候我有基础了,如今提到一个人物,一场战役,一个事件,一种宗教派别,重要的那些我基本上都略知一二,至少知道在说什么了(宗教派别还是不太清楚)。这更让我确定 How to Read a Book 不是为我设计的。比如它说尽量不要看参考书,还有 analytical reading 后就可以获得 100% 书的意思。不看参考书的话我不可能看下来这些离我很远的书。我不仅看参考书,还看纪录片。另外我并没有 analytical reading 过任何一本书,所以我的抱怨可能不对。但是我不觉得一本书可以被 100% 获取。对我来说我可能不能用他说的方法获取书尽量大的意思,因为我觉得我理解一个话题,是需要环境渗透的。可能我从字面以外的方面获得更多的东西(也许不是具体内容,而是态度、思维方式等),有这些东西才能帮助我和书本对话。这是我的本能,也许我太纵容自己了。

那么我发现对于同一件历史事件,我比较仔细看的几个版本有时候说法略不一样。比如 Long Parliament 被解散的事。一致的 fact (可能因为有文档)是,LP 不肯自己解散,并且试图通过法案无限期延长自己,只允许补选空缺。军队和克伦威尔找他们谈,他们答应放弃那个法案,开始投票解散议会,组建一个临时的 council 来治理国家,重新组织选举。

  • CH Firth 的版本强调是,已经谈好了,但是 Haslerig 忽然回到伦敦,第二天开会的时候扭转了议会,开始继续讨论无限期延长议会的法案。Harrison 就派人去告诉 Cromwell。书上说 C 一开始不信,一直到第三个信使来了他才信,气冲冲地跑到议会。后面都是一样的(大概有官方记录),他起来发言,先表扬了一下大家,然后越讲越激动,最后让 Harrison 把士兵叫进来。
  • Revolutions Podcast 里面提到,Cromwell 把议会赶走后,带走了写着提案的文件,以后再也没人看到过它,Mike Duncan 说,这让人怀疑这个提案是军队同意的那个,因为如果不是,他可以到处宣传说,你看议会在无限期延长自己,我不得不解散它。这一点两本书都一点也没提(也许是后来的学者提出的)。我现在觉得这个怀疑比较站不住脚。Cromwell 从来不为自己的行为解释,在他看来他的行动上帝知道是无私的,没必要为恶意揣测他的人花费精力,所以对他来说不存在拿文件证明我不得不这样做的需要。(而且,如果议会是在商谈解散,只要有人跟他这么说,他一定会欣然接受的。)
  • Gardiner 的书里,强调了军队和议会的商谈结果是暂时 suspend parliamentary system。Firth 的书里也这样描述了,但当时我没得到这个印象。Gardiner 的版本更加冷静一些,没有强调三次信使,所以少了那种 “都说好了的你们怎么又作怪” 的感觉。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看似矛盾的东西,其实存在在一起是很合理的。克伦威尔最打动我的一点是宽容,然而他是爱尔兰征服者中最被痛恨的。围绕爱尔兰大家想了很多,有的说可以为他辩护,然而对有的人来说为他辩护的企图都是残忍的。我现在觉得,人的视野有限度再正常不过了。他可以宽容新教各派系,执政期间容许犹太人来,甚至还说过 “我宁愿我们中有伊斯兰教徒也不愿看到上帝的任何子民受迫害”。但是他对天主教徒毫不留情。对爱尔兰守军不接受 quarter 也许符合当时的战争法则,但是他处死天主教神职人员也是 fact。我现在觉得,我们现在所谓的宽容,也当然肯定有很狭隘的地方,我们自己看不见。

在以前,也许我遇到迷上的人物的不好的历史,我会尽量为 ta 开脱?但是这几年在 cancel culture 中摸爬滚打了这么久,痛苦自问了很多,我好像终于学会了怎样看待。以前我也许会觉得得到“功大于过”或者反之的结论就可以了,但是克伦威尔给我的感动是超乎寻常的,而他的问题,也是如今我最深切受害的:殖民主义(=白人至上主义)和资本主义。C 开创了的正是殖民主义对世界的奴役,和资本主义对自然的破坏。这些无法抵消我对他的热情、宽容、行动力和坦荡的心胸的感动;我的感动也不能勾销他做的事情,unless in a sense that,殖民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动向不是他一人而为。他把他超强的行动力助力于殖民主义,我想是没有什么疑问的:一方面他注重美洲殖民地,后来下令打下了牙买加;另一方面,爱尔兰可以说是英国殖民主义的试验田了。爱尔兰问题一直没有平息,其实就是被殖民者的诉求。最近看一个纪录片里有到爱尔兰去看到有街头涂鸦到现在还拿他说过的话来挑起宗教纷争。那些话我不怀疑是他说过的(他说,天主教不是个宗教,而是一个政治势力),他的缺点被无限放大,因为迎合了人性爱争吵的一面;但是他的优点被人忽略。

罗素说,有些情绪理智不会有理由反对,所以理智不会削弱一个人的热情和个性。多少年来我一直有这样的体验。现在我迷上了这样一个人物,一个人物本身把罗素说的两方面投入实践:他的优点给我的感动我没有理由抑制,他的缺点我需要理智来认清。我深深体会到,后者不会减轻前者,承认错误和局限不会让我的感动减轻或者变假。甚至,正是两方面的同时存在,让我觉得他很真实和特别(但是可能是我投射多了,关于他什么是真实的困扰了历史学家很多了)。正是我可以正视他的一些政策的后果,我才能更踏实地为他独特的优点感动。

bookmark_borderCH Firth: Oliver Cromwell and the Rule of the Puritans in England

我现在连日志也是先进后出的顺序了。好久没更新,先来一个昨天看完的书吧!

本来对克伦威尔没有什么想法,革命变成 dictatorship 我们见多了。根据 Sinica 有一次的推荐,我听起了 Revolutions Podcast,听第一季讲英国内战的,发现不是我想的那样。是怎样一个人能拒绝王冠,统治权在握但总是想开议会呢?当时这个问题留在了心里,后来几次又想起这个问题,几次 sample 了书都看不下去。反正就是偶尔看上了这本书,就一直看下去,前一阵看得很入迷。这本书是1900年出版的,习惯和现在不太一样,target audience 可能也比较小(?)反正作者肯定没想到会有我这样无知的读者,很多人名提起来都没解释,默认大家都知道的。我觉得需要一个注释版。另外 Kindle 版本上来第一句话就是错的,后面还有一处我能确认的错误,我第一次使用了 Kindle 提交纠错的功能,不知道会不会有用。我就想,也许我遇到的我读不通的句子是 Kindle 版本校对问题(而不是一百年前的语法有很大不一样)。书没有脚注不知道是不是也是 Kindle 版本粗制滥造的结果,不过毕竟只要1块钱……

看完这本书,what a ride!从哪里说起呢?这本书虽然没有脚注,但是前半本书,由于对克伦威尔的记载不是很多,所以对他的叙述的来源都可以说明一下。哪些是推测的,怎样推测的,都给人感觉很可信,让我的感慨都建立在比较可信的事实上面,这一点我很感激。但是后半本书,官方记载比较多了,作者已经做了很大工作,把同时期对他的描述里不可信的内容甄别说明,但是有时候还是感觉无法知道他的真正动机,也无法完全确认他有没有被权力腐蚀(我倾向于认为是没有的,但是依据感觉不是很足够可靠)。

英国内战出现在后来的各种革命理论之前。克伦威尔不是民主派先锋,他是由宗教情感驱动的,但是他不是教条主义教徒。第一次内战的时候,好吧可以说第二次内战的时候以及之后,他的目标都是希望包容各种新教派系(关于他有各种矛盾,但是起码 religious nonconformity 是他埋下的种子)。我是觉得,人性就是可以高尚可以卑鄙,没有宗教仍然可以高尚和卑鄙。在他那个年代,并没有除了宗教以外的词汇和体系来概括某种人。在最开始招募新模范军的时候,他独创的要招募 godly men,因为这样的人有纪律,而且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战。我想,这里的纪律、有原则、有目标,当时只有 godly 一个词能概括。然而书上还说他把发生的事情当作上帝的旨意来理解。所以我试图用 panthiesm 来解读他又落空了。他很 defy 各种定义,然后他的特殊地位,使他成为最容易被误解或者恶意扭曲的人物。你一定要从他的行动和言论来看他是什么样的人,我看到的是他对普通人(厄,有产阶级)的同情心,他的热情、坚定,他的行动力,当然,还有他纯洁的动机和 integrity。然而当我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包容的人之后,发生了爱尔兰。关于爱尔兰,我看了 wiki 页面,和这篇文章,还是无法判断他的残忍是哪里来的。对他来说,可以包容新教的所有派系,但是天主教代表了专制。

第二次内战结束后,他登上了权力顶峰。我对他的感想开始有点矛盾。这时候反对他的不仅是保皇党和苏格兰那个教派,还有军队的 Republican 和 the Leveller。在之前每次他被更左派的一方批评或者误解的时候,我都可以理解他。但是后来他有没有站在了进步势力的对立面了呢?我不得而知。我们知道革命的成果总是很容易被各方势力掠夺。我还是觉得克伦威尔的目标从来没有变过:他希望推进新教,让大家能按照自己的内心来信教。然后他的作风又特别的实际。国王被处决后,欧洲国家都有敌意,但是在他的统治下,大家又都愿意和英格兰交朋友。我一向是讨厌 “为了国家能站起来,国民要牺牲一点(不要老是吵着一定要共和国制度/真民主)” 这种思路的。为了克伦威尔我好像双标了,他真的很不可思议。我想,起码可以确定他的目标不是自私的。然而我们现在比较倾向于认为体制上应该确保就算统治者的驱动是私欲也不能让他按照私欲行事。应该说,统治者是好是坏,理想状况下是无所谓才行。但是这里不行,我还是败在了个人崇拜这个毛病的挑战下。(然而呢,他又是英国成为殖民第一大国的奠基者。如果没有他,也许我现在用得最多的是法语西班牙语荷兰语。)

克伦威尔对关于他的误解和恶意曲解不闻不问。他的态度是,”if any man say that we seek ourselves in doing this, much good may it do him with his thoughts. It shall not put me out of my way.” 我太喜欢这个态度了。后来,他第一次追敌人追入苏格兰,然后和当时的苏格兰政府达成了理解。英格兰有人批评他既然手握武力,为什么不要求得更多。他的回答:”I desire from my heart — I have prayed for — I have waited for the day to see — union and right understanding between the godly people — Scots, English, Jews, Gentiles, Presbyterians, Anabaptists, and all. Our brothers of Scotland — sincerely Presbyterians — were our greatest enemies. God hath justified us in their sight — caused us to requite good for evil — caused them to acknowledge it publicly by acts of State and privately, and the thing is true in the sight of the Sun…Was it not fit to be civil, to profess love, to deal with clearness with them for the removing of prejudices; to ask them what they had against us, and to give them an honest answer? This we have done and no more: and herein is a more glorious work in our eyes than if we had gotten the sacking and plunder of Edinburgh, the strong castle, into our hands, and made a conquest from the Tweed to the Orcades; and we can say, through God, we have left such a witness amongst them, as, if it work not yet, by reason the poor souls are so wedded to their Church government, yet there is that conviction upon them that will undoubtedly have its fruit in due time.” 我无法表达当时我看到这段话的时候的感动。我记得我当时惊讶感动至极,从沙发上坐起来,久久缓不过神来。

他说苏格兰人的是 sinserely presbyterians,他说更重要的不是应该 civil、透明沟通,真的理解对方为什么对我方有敌意,并且诚实地回答吗?(这也是我觉得现在世界应该问那些被标榜为恐怖分子的人的问题。不同的是,现在世界是系统不公平的结果,而 Cromwell 对苏格兰人是问心无愧的。)

尽管他打仗最厉害,他想要的,一直不是打仗,而是想要达成理解。同样的思路促使他一直是希望和查理一世谈判的一方。后来当士兵提议武力威胁议会的时候,他还说,我们通过谈判得到的比通过武力得到的可靠。(当然,后来他是通过军队的支持解散了议会,他的前后矛盾让对他曲解/误解很容易。)

我现在的理解,护国公的位置的出现是为了和议会互相制衡。之前发现美国 founding father 写和修订宪法的时候的一个目的是限制民主带来的不稳定,防止 mob rule。这个问题之前在英国的革命里就有了。我想到 “中国人还不能有民主” 的说法,恐怕民主标杆的英国和美国也是如此。人类不配民主。

我之前也在日志里提过,就是我这几年看书的兴趣好像都为了一件事:民主是哪里来的(为什么我们没有)。克伦威尔不是彻底的民主派,但是他的行动力,他的热情让他在民主的诞生中起到了重大作用;他本身动机的纯洁,人品的正直,让革命胜利果实掉到他手里没有被摧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