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mark_borderSR Gardiner: Oliver Cromwell

我又吞下一本克伦威尔传记,这一本和 Firth 写的传记 出版时间差不多,语言也是很不习惯(似乎更加不习惯了),层层叠叠的多重否定,一不小心就会理解反了。我看了书,看了一些纪录片,听了 Revolutions Podcast,对发生的事件和涉及的人物,还有宗教派别什么的,都一知半解。看这本书的一个目的是复习一下 fact,当然主要是满足我的痴迷。

去年读了一本书 Trials of the State, 是 2019 年 Reith Lecture。作者是一位法官,他说现在英国(还有美国)的一个大问题是,很多有争议的社会问题(比如移民、同性婚姻等话题),被交给法官决定,而不是经过民主程序由选民决定。他说这是因为现在的政客没有做他们该做的事情:了解选民的愿望,和不同意见的人协调。在看这本书之前,我简直没想过这是政客的工作。我记得他说,政客有 incentive 要获得尽量多的人的支持,所以要去协商。当时我挺不理解这一点的,我还想,你如果跟我说堕胎需要禁止,我好像无法跟你商量啊。但他举的例子让我理解,以至于很同意他的。这个例子是 Brexit,我很可以想象有些 Brexit 的支持者和反对者的诉求是有重叠的。比如我不信 Brexit 的支持者会喜欢脱欧后英国人去欧洲工作需要签证。政客就应该去看看这里可以怎样剥离具体的需求,从具体讨论里大家越来越互相了解,最后留也好离也好,都有民意基础和欧盟谈判。实际中英国脱欧的谈判混乱百出,谈下来的议会不通过,要求太多欧盟又不通过。从这个角度来说,现在世界的两极化是因为政客懒,只想通过捷径(煽动仇恨)来获得超过半数的选票当选,并不想为选民服务。

看 Gardiner 这本书到后面,我想到了前面这本书。克伦威尔是非常愿意商量的一个政客。愿意商量和妥协,希望理解相反意见的宽容,和坚定热忱的信念完全没有矛盾。但是我想不出有什么别的人物是这样的,这是我现在对他如此痴迷的原因之一。我甚至觉得,比起军事胜利,促使他登上权力顶峰的更重要因素,在于他是个善于协商、真正想要得到 coalition 的政客。他让我想到了 Sumption 说的 “政客有 incentive 要获得最大的支持”。他的时代,已经有通过煽动情绪来引得支持的政治势力,战胜那些的是克伦威尔的协商精神,还有他的热情和行动力,这一点上很少有人能和他相比。另外还有和他意见不一致的人的 decency,否则他的纯洁的动机不会被那些人认识到。的确他解散了一个又一个议会,但是他的统治,你说他不够代表制也好,你说他肃清政敌也好,统治一个国家不是靠一个人就可以的,他让一个国家机器运转起来,是获得了很多有能力有尊严的人的支持的结果。

这本书对他有一些批评的。我随便记录几个我记得的:

  • 如果说查理一世把 Laud 那套宗教的东西强加到不情愿的人民头上,那么军队独立派想要的民主和宗教宽容同样也不被大多数人接受,因此他们只能越来越依靠武力。这本书里有不少这样高视角的结论,Gardiner 是名气很响的历史学家,这方面的视角高一些可以感受到(但也可能是因为我看这本的时候有一点基础了能感受到)。
  • 这里批评他的外交。后世经常看到他让英国的军队变得有效起来后,欧洲国家都开始尊重英国了。但是 Gardiner 一方面在一个地方一笔带过说,当时英国的状况是,经过内战后有一支很有效的军队,所以要出去打打打(我觉得意思就是护国公的外交是 aggressive 的)。另一方面,他批评克伦威尔的宗教目的(帮助新教徒),其实有点和物质利益动机(保证英国对外贸易)混为一谈。我觉得他的意思是不是就是,他以高尚的目标来 justify 甚至掩盖利益的目标。另外对我来说,宗教目的的高尚,当不是具体地帮助同胞的时候,我就觉得很抽象,接近于教条了。
  • 还有一个很严厉的批评是,第二次护国公议会开展前,他略扭曲了 Instrument of Government 来赶走一些当选议员。作者说这里他 demean 了他自己。有趣的是,作者说用这个机制过滤掉保皇党议员的话就没问题。

看这本书的时候我有基础了,如今提到一个人物,一场战役,一个事件,一种宗教派别,重要的那些我基本上都略知一二,至少知道在说什么了(宗教派别还是不太清楚)。这更让我确定 How to Read a Book 不是为我设计的。比如它说尽量不要看参考书,还有 analytical reading 后就可以获得 100% 书的意思。不看参考书的话我不可能看下来这些离我很远的书。我不仅看参考书,还看纪录片。另外我并没有 analytical reading 过任何一本书,所以我的抱怨可能不对。但是我不觉得一本书可以被 100% 获取。对我来说我可能不能用他说的方法获取书尽量大的意思,因为我觉得我理解一个话题,是需要环境渗透的。可能我从字面以外的方面获得更多的东西(也许不是具体内容,而是态度、思维方式等),有这些东西才能帮助我和书本对话。这是我的本能,也许我太纵容自己了。

那么我发现对于同一件历史事件,我比较仔细看的几个版本有时候说法略不一样。比如 Long Parliament 被解散的事。一致的 fact (可能因为有文档)是,LP 不肯自己解散,并且试图通过法案无限期延长自己,只允许补选空缺。军队和克伦威尔找他们谈,他们答应放弃那个法案,开始投票解散议会,组建一个临时的 council 来治理国家,重新组织选举。

  • CH Firth 的版本强调是,已经谈好了,但是 Haslerig 忽然回到伦敦,第二天开会的时候扭转了议会,开始继续讨论无限期延长议会的法案。Harrison 就派人去告诉 Cromwell。书上说 C 一开始不信,一直到第三个信使来了他才信,气冲冲地跑到议会。后面都是一样的(大概有官方记录),他起来发言,先表扬了一下大家,然后越讲越激动,最后让 Harrison 把士兵叫进来。
  • Revolutions Podcast 里面提到,Cromwell 把议会赶走后,带走了写着提案的文件,以后再也没人看到过它,Mike Duncan 说,这让人怀疑这个提案是军队同意的那个,因为如果不是,他可以到处宣传说,你看议会在无限期延长自己,我不得不解散它。这一点两本书都一点也没提(也许是后来的学者提出的)。我现在觉得这个怀疑比较站不住脚。Cromwell 从来不为自己的行为解释,在他看来他的行动上帝知道是无私的,没必要为恶意揣测他的人花费精力,所以对他来说不存在拿文件证明我不得不这样做的需要。(而且,如果议会是在商谈解散,只要有人跟他这么说,他一定会欣然接受的。)
  • Gardiner 的书里,强调了军队和议会的商谈结果是暂时 suspend parliamentary system。Firth 的书里也这样描述了,但当时我没得到这个印象。Gardiner 的版本更加冷静一些,没有强调三次信使,所以少了那种 “都说好了的你们怎么又作怪” 的感觉。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看似矛盾的东西,其实存在在一起是很合理的。克伦威尔最打动我的一点是宽容,然而他是爱尔兰征服者中最被痛恨的。围绕爱尔兰大家想了很多,有的说可以为他辩护,然而对有的人来说为他辩护的企图都是残忍的。我现在觉得,人的视野有限度再正常不过了。他可以宽容新教各派系,执政期间容许犹太人来,甚至还说过 “我宁愿我们中有伊斯兰教徒也不愿看到上帝的任何子民受迫害”。但是他对天主教徒毫不留情。对爱尔兰守军不接受 quarter 也许符合当时的战争法则,但是他处死天主教神职人员也是 fact。我现在觉得,我们现在所谓的宽容,也当然肯定有很狭隘的地方,我们自己看不见。

在以前,也许我遇到迷上的人物的不好的历史,我会尽量为 ta 开脱?但是这几年在 cancel culture 中摸爬滚打了这么久,痛苦自问了很多,我好像终于学会了怎样看待。以前我也许会觉得得到“功大于过”或者反之的结论就可以了,但是克伦威尔给我的感动是超乎寻常的,而他的问题,也是如今我最深切受害的:殖民主义(=白人至上主义)和资本主义。C 开创了的正是殖民主义对世界的奴役,和资本主义对自然的破坏。这些无法抵消我对他的热情、宽容、行动力和坦荡的心胸的感动;我的感动也不能勾销他做的事情,unless in a sense that,殖民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动向不是他一人而为。他把他超强的行动力助力于殖民主义,我想是没有什么疑问的:一方面他注重美洲殖民地,后来下令打下了牙买加;另一方面,爱尔兰可以说是英国殖民主义的试验田了。爱尔兰问题一直没有平息,其实就是被殖民者的诉求。最近看一个纪录片里有到爱尔兰去看到有街头涂鸦到现在还拿他说过的话来挑起宗教纷争。那些话我不怀疑是他说过的(他说,天主教不是个宗教,而是一个政治势力),他的缺点被无限放大,因为迎合了人性爱争吵的一面;但是他的优点被人忽略。

罗素说,有些情绪理智不会有理由反对,所以理智不会削弱一个人的热情和个性。多少年来我一直有这样的体验。现在我迷上了这样一个人物,一个人物本身把罗素说的两方面投入实践:他的优点给我的感动我没有理由抑制,他的缺点我需要理智来认清。我深深体会到,后者不会减轻前者,承认错误和局限不会让我的感动减轻或者变假。甚至,正是两方面的同时存在,让我觉得他很真实和特别(但是可能是我投射多了,关于他什么是真实的困扰了历史学家很多了)。正是我可以正视他的一些政策的后果,我才能更踏实地为他独特的优点感动。

bookmark_borderBurmese Days

我在合适的时候看到了这本书,太喜欢了。

我最近几年渐渐对殖民主义有兴趣。bell hooks 让我明白白人至上主义仍然每时每刻存在于现在世界的每个角落,shape 了现在的世界。白人至上主义当然是殖民主义的产物。(之前也是沿着这个思路,我去读了 The Divide,这本最近洗了我脑的书,我一定会为它写个日志的。)我觉得,不认清殖民主义(和后殖民主义)的问题,就无法平常心看待现在世界的任何事情。大到世界的系统性不公、移民问题、所谓的恐怖主义问题,小到跨国企业里你比欧美同事工作辛苦得多但是工资和休假都没有人家多,再小到你所喜欢的影视明星很多是白人。我现在主要用英语看书,我喜欢的很多作家是英美的。这些都是殖民主义的结果。当你很喜欢一个事物的时候,你会想自己和它的关系。如果永远只能把我喜欢的作家的世界和我自己的世界完全隔离开来,用两套标准,我的世界观就是分裂的,我无法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和女权主义一样,不认清无处不在的、根深蒂固性别歧视,就无法做一个让自己满意的完整的女人。当你想女权主义的时候,不一定是恨男人;不想清楚殖民主义这件事,就无法成为现在地球上的一个完整的人,当你在排摸殖民主义问题的时候,并不是想要搞倒所有白人。

我没想到我的奥威尔通读计划带我读的他的第一本小说,里面的殖民问题写得这么好。没有高人一等,也没有假装没有高人一等。殖民问题是很难直视的,殖民者和被殖民者都会本能为殖民主义开脱。没想到奥威尔那个时候(将近一百年前了),就看得很清楚。他那个时候没有什么种族平等的理论,没有人教你要政治正确(他就能得到这样的结论和态度,说明现所谓的政治正确是正确的)。有很多更加容易相信的东西来诱惑你,比如殖民给东方带来了现代化,减少了腐败(有白人牵制了当地官员的腐败)等等。多少人,殖民者和被殖民者,选择相信这些,看不见殖民的不公,到如今都是如此。我有印度同事就说过殖民时期的腐败少。奥威尔为什么可以这么超前?我猜测一方面是他的敏锐,另一方面是诚实。没有敏锐就无法感知到这么多问题,没有诚实就无法面对这些问题。我之前读他的 Coming Up For Air 的时候就感慨,所有的时代都需要他这样敏锐的人来记录。我现在关心的殖民也是他的时代的事情,他真的记录了。他的天才能力用于这件重要的事上了,我很感激。

这个小说的特别之处是,没有一个角色让人喜欢。但是我看得津津有味,读的时候不知道该希望什么,又很想希望一些东西。小说的写法是上帝视角,所以主角 Flory 有时候会从叙述中消失一段时间。Flory 是最容易同情的角色,但是他也有诸多问题。他和 Dr Veraswami 的友谊是这本描述了各种糟糕状况的书里最 wholesome 的一点了,但是这个友谊也不是平等的,Flory 在有自己心事的时候会忽略医生甚至出卖他,而医生一直对白人过于尊重。Flory 对 Elizabeth 的爱情,则完全是出于自己的需要,根本不是建立在对她的理解之上的。然而小说里把他的思路和心绪写得非常真实,简直让人想忘记感情基础的薄弱而投入。

其余角色都比较让人讨厌,但是情节却把人牢牢抓住。一直在想希望情节怎样发展。我看到 90% 的时候还在想,虽然 Flory 现在非常需要 Elizabeth 喜欢他,但是还是希望他俩不要结婚,希望他能找到别的新起点。还有整个剧情,让你会希望医生能入选俱乐部,让 U Po Kyin 不要得逞,你就在心里设想和期待怎样能达到这个目标……结论是似乎只能依附于白人。而这些白人即使选了他,也不是因为尊重他,这个想法让人气馁,但已经是能让人期待的最好的路线了,因此让人非常想继续看,看作者会怎样解决。最后当然,啊,震惊又觉得理所当然会是这样。

书到很后面出场了 Verrall 这个角色,对他的过去的概述有点荒诞又非常生动,让我觉得简直在看奥斯汀写人物。我看那段的时候正好听了一个节目,里面说现在最有钱的 CEO 不用交税,他们的做法是,工资开得低于交税最低限,但是他们有股票和别的资产,可以用这些资产来借钱。这让我想到 Verrall 就是这种人的 prototype,区别是他的资产是爵位(甚至,他只是有爵位的人的小儿子),因此大家都会 assume 他能还钱,所以会借钱给他,让他可以维持一种奢侈的生活方式。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我觉得奥威尔的文字最好看在于他的 monologue。前面提到的 Coming Up For Air 则一整本书都是絮絮叨叨的 monologue,特别好看。我印象很深的是第五章,Flory 晚上被狗吠吵得睡不着,爬起来打算射狗。这时介绍了他的过去:二十岁来到缅甸,开始了不顾今后的堕落生活,直到三十岁,越来越孤独,因为他无法完全赞同殖民的做法,和周围的白人是表面上的同谋。

Since then, each year had been lonelier and more bitter than the last. What was at the centre of all his thoughts now, and what poisoned everything, was the ever bitterer hatred of the atomsphere of imperialism in which he lived. For as his brain developed – you cannot stop your brain developing, and it is one of the tragedies of the half-educated that they develop late, when they are already committed to some wrong way of life – he had grasped the truth about the English and their Empire.

It is a stifling, stultifying world in which to live. It is a world in which every word and every thought is censored. … But even friendship can hardly exist when every white man is a cog in the wheels of despotism. Free speech is unthinkable. All other kinds of freedom are permitted. You are free to be a drunkard, an idler, a coward, a backbiter, a fornicator; but you are not free to think for yourself. Your opinion on every subject of any conceivable importance is dictated for you by the pukka sahibs’ code.

… The time comes when you burn with hatred of your own countrymen, when you long for a native rising to drown their Empire in blood. And in this there is nothing honourable, hardly even any sincerity. For, what do you care if the Indian Empire is a despotism, if Indians are bullied and exploited? You only care because the right of free speech is denied you. …

Time passed and each year Flory found himself less at home in the world of the sahibs, more liable to get into trouble when he talked seriously on any subject whatever. So he had learned to live inwardly, secretly, in books and secret thoughts that could not be uttered. Even his talks with the doctor were a kind of talking to himself; for the doctor, good man, understood little of what was said to him. But it is a corrupting thing to live one’s real life in secret.

从half educated,late develped brain,到完全无法在现实中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甚至还有对世界的不公的不平主要是出于对自己的不自由的怨气,这些为什么都和我如此像。某种意义上来说,一九八四也是在说这件事:live one’s real life in total secret。但是一九八四的 connotation 和被极权统治太紧密了。这里剥离了被极权统治(是极权统治别人),在人面前必须表演,永远无法坦诚说出真实想法的感觉,在另一个 setting 下出现。我不知道有没有别的书把这种感觉写得和我的体验这么像。

奥威尔一开始对我的吸引力是,我本来觉得西方人是无法理解共产党国家的宣传机器的。有时候连我们自己也经常掉以轻心(我想起之前读的在法国居住多年的新疆女人回国办事被送到再教育营,她一开始也在想,让我们天天读习近平语录、共产党官方历史,就能改变我们的心吗?呆了一段时间后她就明白了。),但是一九八四到现在似乎仍是叙述这种宣传的典范 doublethink, newspeak,无人超越。

与上述类似,我本来觉得西方人无法理解某种东方的东西(我自己也说不清)。这本小说里一些地方对东亚的叙述让我有特别的感觉。Flory 的缅甸情妇 Ma Hla May 被他“辞退”后,回来找他求情。她下跪,她哭诉,描述里说这些里面没有爱或者其它什么感情,只有无自尊。这真的是非常东亚的感觉(我这么说就感觉我像小说里的印度医生说“你不知道我们东方人的计谋!”)。比如我小时候我父母会对我说,“我们老了以后你要养我们的哦” 这样的话,让我总是无地自容,我意识到我那么难受不是因为我被怀疑我可能会不孝,而是这种话排除了亲情里真的理解和爱。小说道出了一些我说不清的东西,是因为奥威尔非常天才,还会不会有一部分是因为我只能“西方”式思维了呢?(我是觉得不存在什么东方/西方思维的区分。)还有对 U Po Kyin 和妻子的对话的描写也很特别,他的妻子不怕他,虽然他很阴险很坏,因为他们对佛教的 karma 的理解和追求是一致的。奥威尔写他们的时候给人感觉有点流于荒诞(毕竟他一个西方人,也许对这些勾心斗角是没有 insider view 的,我这么说真的很像 Dr. Veraswami),但是又特别的真实。

另外我一直怀疑奥威尔的女性观很落后。比如 Down and out in Paris and London 里面最后得到的一个结论是,底层的穷人的一个悲惨点是无法结婚。这里 Flory 对 MHM 的指控的反应是,他的确浪费了她的青春,糟蹋了她。我看小说的时候都有点想要她乖乖走开呢,这说明我还是有很多殖民和父权思想的本能。Flory 的反应超出了我的期待,也许这是一个有良心的人应该的反应。我要从殖民和父权那里把我的良心找回来。

关于女性角色,再说一句关于 Elizabeth。其实我觉得奥威尔做得比大部分作家都好了。这个 love interest,差一点的作者会把她写成完美女性,只看到她的美和天真。但是奥威尔非常理解人性,她的来龙去脉都写得很合理,看得出作者并不喜欢这个角色,但对她是当作一个复杂的人来看待的。她为什么会讨厌所谓 high brow 的东西,她的处境的困难,收留她的叔叔对她动手动脚,和她要面子、有点虚荣势力,最后发展成一个典型的在东方的白人女主人,这些结合在一起,一个非常生动的角色。作者写 Flory 对她的爱情,也是非常可信。Flory 看到的完全是他想看到的,根本没有费力去理解她过,只是把自己想的好东西加在她身上。Flory 的结局可以说和她有很大关系,差一点的作者会诅咒她,但是奥威尔,就像那时没人要在殖民主义问题上 toe the line 一样,也没有女性角色标竿,奥威尔完全出于自己的能力和 decency,写的女性角色很真实,不是差一点的男性作家写的那种圣母或额度女人二元。我再也不怀疑他了。

我现在经常会想到 How to read a book 里面说,好的虚构往往比非虚构有力一百倍。奥威尔的虚构就是(大多数我觉得都不是,可能今年我最喜欢的书就是这本虚构了,奥威尔通读计划这才是第二本啊)。前一本 Down and out in Paris and London 是带有虚构的纪实,而这本书,根据 wikipedia,好像是非常接近现实的,一开始英国出版商担心被诉讼诽谤而拒绝出版,后来出版也是做了很多编辑工作防止人名和原型相近。我挺想看看他们研究了些啥,想看看原型是怎样。

bookmark_borderCH Firth: Oliver Cromwell and the Rule of the Puritans in England

我现在连日志也是先进后出的顺序了。好久没更新,先来一个昨天看完的书吧!

本来对克伦威尔没有什么想法,革命变成 dictatorship 我们见多了。根据 Sinica 有一次的推荐,我听起了 Revolutions Podcast,听第一季讲英国内战的,发现不是我想的那样。是怎样一个人能拒绝王冠,统治权在握但总是想开议会呢?当时这个问题留在了心里,后来几次又想起这个问题,几次 sample 了书都看不下去。反正就是偶尔看上了这本书,就一直看下去,前一阵看得很入迷。这本书是1900年出版的,习惯和现在不太一样,target audience 可能也比较小(?)反正作者肯定没想到会有我这样无知的读者,很多人名提起来都没解释,默认大家都知道的。我觉得需要一个注释版。另外 Kindle 版本上来第一句话就是错的,后面还有一处我能确认的错误,我第一次使用了 Kindle 提交纠错的功能,不知道会不会有用。我就想,也许我遇到的我读不通的句子是 Kindle 版本校对问题(而不是一百年前的语法有很大不一样)。书没有脚注不知道是不是也是 Kindle 版本粗制滥造的结果,不过毕竟只要1块钱……

看完这本书,what a ride!从哪里说起呢?这本书虽然没有脚注,但是前半本书,由于对克伦威尔的记载不是很多,所以对他的叙述的来源都可以说明一下。哪些是推测的,怎样推测的,都给人感觉很可信,让我的感慨都建立在比较可信的事实上面,这一点我很感激。但是后半本书,官方记载比较多了,作者已经做了很大工作,把同时期对他的描述里不可信的内容甄别说明,但是有时候还是感觉无法知道他的真正动机,也无法完全确认他有没有被权力腐蚀(我倾向于认为是没有的,但是依据感觉不是很足够可靠)。

英国内战出现在后来的各种革命理论之前。克伦威尔不是民主派先锋,他是由宗教情感驱动的,但是他不是教条主义教徒。第一次内战的时候,好吧可以说第二次内战的时候以及之后,他的目标都是希望包容各种新教派系(关于他有各种矛盾,但是起码 religious nonconformity 是他埋下的种子)。我是觉得,人性就是可以高尚可以卑鄙,没有宗教仍然可以高尚和卑鄙。在他那个年代,并没有除了宗教以外的词汇和体系来概括某种人。在最开始招募新模范军的时候,他独创的要招募 godly men,因为这样的人有纪律,而且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战。我想,这里的纪律、有原则、有目标,当时只有 godly 一个词能概括。然而书上还说他把发生的事情当作上帝的旨意来理解。所以我试图用 panthiesm 来解读他又落空了。他很 defy 各种定义,然后他的特殊地位,使他成为最容易被误解或者恶意扭曲的人物。你一定要从他的行动和言论来看他是什么样的人,我看到的是他对普通人(厄,有产阶级)的同情心,他的热情、坚定,他的行动力,当然,还有他纯洁的动机和 integrity。然而当我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包容的人之后,发生了爱尔兰。关于爱尔兰,我看了 wiki 页面,和这篇文章,还是无法判断他的残忍是哪里来的。对他来说,可以包容新教的所有派系,但是天主教代表了专制。

第二次内战结束后,他登上了权力顶峰。我对他的感想开始有点矛盾。这时候反对他的不仅是保皇党和苏格兰那个教派,还有军队的 Republican 和 the Leveller。在之前每次他被更左派的一方批评或者误解的时候,我都可以理解他。但是后来他有没有站在了进步势力的对立面了呢?我不得而知。我们知道革命的成果总是很容易被各方势力掠夺。我还是觉得克伦威尔的目标从来没有变过:他希望推进新教,让大家能按照自己的内心来信教。然后他的作风又特别的实际。国王被处决后,欧洲国家都有敌意,但是在他的统治下,大家又都愿意和英格兰交朋友。我一向是讨厌 “为了国家能站起来,国民要牺牲一点(不要老是吵着一定要共和国制度/真民主)” 这种思路的。为了克伦威尔我好像双标了,他真的很不可思议。我想,起码可以确定他的目标不是自私的。然而我们现在比较倾向于认为体制上应该确保就算统治者的驱动是私欲也不能让他按照私欲行事。应该说,统治者是好是坏,理想状况下是无所谓才行。但是这里不行,我还是败在了个人崇拜这个毛病的挑战下。(然而呢,他又是英国成为殖民第一大国的奠基者。如果没有他,也许我现在用得最多的是法语西班牙语荷兰语。)

克伦威尔对关于他的误解和恶意曲解不闻不问。他的态度是,”if any man say that we seek ourselves in doing this, much good may it do him with his thoughts. It shall not put me out of my way.” 我太喜欢这个态度了。后来,他第一次追敌人追入苏格兰,然后和当时的苏格兰政府达成了理解。英格兰有人批评他既然手握武力,为什么不要求得更多。他的回答:”I desire from my heart — I have prayed for — I have waited for the day to see — union and right understanding between the godly people — Scots, English, Jews, Gentiles, Presbyterians, Anabaptists, and all. Our brothers of Scotland — sincerely Presbyterians — were our greatest enemies. God hath justified us in their sight — caused us to requite good for evil — caused them to acknowledge it publicly by acts of State and privately, and the thing is true in the sight of the Sun…Was it not fit to be civil, to profess love, to deal with clearness with them for the removing of prejudices; to ask them what they had against us, and to give them an honest answer? This we have done and no more: and herein is a more glorious work in our eyes than if we had gotten the sacking and plunder of Edinburgh, the strong castle, into our hands, and made a conquest from the Tweed to the Orcades; and we can say, through God, we have left such a witness amongst them, as, if it work not yet, by reason the poor souls are so wedded to their Church government, yet there is that conviction upon them that will undoubtedly have its fruit in due time.” 我无法表达当时我看到这段话的时候的感动。我记得我当时惊讶感动至极,从沙发上坐起来,久久缓不过神来。

他说苏格兰人的是 sinserely presbyterians,他说更重要的不是应该 civil、透明沟通,真的理解对方为什么对我方有敌意,并且诚实地回答吗?(这也是我觉得现在世界应该问那些被标榜为恐怖分子的人的问题。不同的是,现在世界是系统不公平的结果,而 Cromwell 对苏格兰人是问心无愧的。)

尽管他打仗最厉害,他想要的,一直不是打仗,而是想要达成理解。同样的思路促使他一直是希望和查理一世谈判的一方。后来当士兵提议武力威胁议会的时候,他还说,我们通过谈判得到的比通过武力得到的可靠。(当然,后来他是通过军队的支持解散了议会,他的前后矛盾让对他曲解/误解很容易。)

我现在的理解,护国公的位置的出现是为了和议会互相制衡。之前发现美国 founding father 写和修订宪法的时候的一个目的是限制民主带来的不稳定,防止 mob rule。这个问题之前在英国的革命里就有了。我想到 “中国人还不能有民主” 的说法,恐怕民主标杆的英国和美国也是如此。人类不配民主。

我之前也在日志里提过,就是我这几年看书的兴趣好像都为了一件事:民主是哪里来的(为什么我们没有)。克伦威尔不是彻底的民主派,但是他的行动力,他的热情让他在民主的诞生中起到了重大作用;他本身动机的纯洁,人品的正直,让革命胜利果实掉到他手里没有被摧残。

bookmark_borderFrankenstein

我一个月没更新日志了。最近读了 The Divide,但是我目前没有脑力写小结。这篇日志随便写一下弗兰肯斯坦。但是我脑子最近被 The Divide 洗过了,看这种小说也可以在里面看到殖民(小说里提到 Victor 的好朋友 Henry Clerval 想去东方,然后在英国去东方的机会比较多,所以他们后来一起去了英国)。

Audible 会员免费,加上 SD 有个电影演了雪莱的爹,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过原著,就拿来听完了。不喜欢 Dan Stevens 的朗读,哭腔太多了。

不是很确定应该用什么标准去判断以前的小说,分析剧情或者人物都感觉可能不是 point,而且我好像只会用现在的标准分析,很可能不公平而且 beside the point。但是这些是我的感想:

一种很明显的对比是上帝造人的 parallel。Victor 还没有给怪物幸福的机会,就嫌弃他丑。按照现在的思路会想,作者有没有在抱怨上帝没有给我们幸福的机会呢?(实际上人类是有过伊甸园的,所以作者可能没有任何抱怨上帝的嫌疑?)那么作者有没有在警告人类不要扮演上帝?我觉得我的任何对作者意图的猜测可能都离题太远。

这个小说的名声是,它是 horror genre 和科幻小说的开山鼻祖。对于前者我一点概念也没有。我只记得好几个有名的电影导演是这个风格。比如 Tim Burton。关于后者,也和我熟知或喜欢的科幻类型想去很远。早期科幻的探索和冒险,在这里不是重点;怪物躲在小房子里看他邻居的那段,让我觉得像一类 “外星人看地球视角” 科幻。当然,早期作品不落入任何类型很正常,而且值得珍惜。这本书的背景是玛丽雪莱和朋友们写 horror story 比赛,那么作者意图是 horror 吧。

小说的结构层层嵌套,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设计。可能以前写小说的人觉得有必要把故事架设在层层叙述中,增加可信度?

另外,作者意图读者的同情心应该在哪里?我怀疑是应该在 Victor 身上,因为对他来说这是个恐怖故事。但是我没法同情 Victor 啊。他不告诉家人他们的危险,然后他们全都死掉了。但这也许是我现代视角的问题?我比较同情怪物,全书唯一激起我共情的是怪物意识到所有美好的东西对他来说都是只可远观不可在自己身上实现的。这好像是我人生的主题。

bookmark_borderHow to read a book

这本书是今年1月1日开始读的,是今年读的第一本书,当然是因为我又定了42本书的目标。书里说,对于 practical book,读完文字还不够,真的读完你还要行动。所以现在我已经读完好几本书了,读书的时候经常想起这本书。概述一下我读别的书的时候想到了这本书的什么建议:

To Be a Machine – 这是一本很烂的书,因为读书会要分工解读和讨论,我把我分到的章节读得比较仔细。不是我分到的章节,一方面我想的是 HTRAB 里面说的,没必要所有的书都精益求精,所以很放松就看得比较快。另一方面,我对自己也比较 aware,明白我最讨厌的地方。HTRAB 里还说,不要过于 confrontational,这个我没做到,因为后面我的一个动力就是去读书会上跟大家说我讨厌在哪里。不过不遵守不要紧。

Blindness – José Saramago & Seeing – José Saramago – 这两本书跟我也没缘分,HTRAB 允许我降低期待,但我觉得并没有太影响质量。另外,HTRAB 对 fiction 的建议是,一口气读完,先感受故事再说。其实对这故事性不是很强的两个小说来说不是很适用?

The Tyranny of Merit – 一个很 striking 的 case 是,HTRAB 里说的 ‘come to terms with the author’ —— 要定义 term。因为这本书的副标题里的 common good,我一开始是以经济学的 common good (一种 externality) 来理解的,看到挺后面好像是作者说了才意识到,以经济学来理解 term 正是作者批评的 technocrat 的做法。

The Rise of Meritocracy – 读这本书,是不是我在 syntopical reading 呀?嗯不是的,HTRAB 里说的那种 syntopical reading 是先列很多书出来,再 inspectional reading,再 analytical reading。我觉得按照一定方法论来做事这个正途根本不适合我。(比如我想了两天的早上七八点起来,写读后感,然后去游泳。这么合理的安排我完全做不到,一定要到周日晚上才能写。)另外,这本书作为一个 fiction,却没有什么情节,看起来像论文,也是 non-comforming。

还有,我好久没有读到特别喜欢的 fiction 了。HTRAB 里面说好的 fiction 比 non fiction 有力很多。我有时候在想象这一点。

还想到一点是,书里说如果你不同意作者,可以想一想是下面哪种情况:你认为作者 misinformed,或者 uninformed。还有一种情况我现在忘记了,但是作者说,要想办法和作者 resolve 不同意见。这个建议让我有点意外,时代变了现在不再想要 resolve 不同意见。

最后说一下,这本书虽然给我不少启发的,但是它是70年代(初版是40年代)写的指导,更适合读经典。我略有一点反感这里面条条框框非常维护权威的氛围。

bookmark_borderThe Rise of Meritocracy

这本书神奇地是虚构未来历史的形式。前言里他有说朗文出版社看了他的稿子后对他说,他们不出版 PhD 论文。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是虚构未来历史视角,我不知道要看到什么地方才意识到。这本书是1958年出版的,根据前言,作者投稿被拒了好多次。书里的 narrator 是在 2034 年,和我们现在很近了。这个 narrator 是 meritocracy,也坚定地相信 meritocracy 是正途。在这个虚构作者的思路里,democracy 是 aristocracy 到 meritocracy 的过渡时期。对了,did I mention ‘meritocracy’ 这个词是这本书发明的?aristocracy 的问题是,人的智力没有得到有效利用,聪明人是以差不多的比例分别分布在统治阶级和底层阶级中的。于是 democracy 给低阶层的人上升机会。等到这个筛选完成并且稳定后,democracy 的使命也就完成了。(对了,这些词的 -cracy 都是 希腊语的 rule 的意思;merit- 是拉丁语词源(其它两个都是希腊语词源),所以说 meritocracy 这个词不伦不类。)

这本书本身,大部分在说的内容我都不太懂。因为作者是一个参与政治的人(工党),所以说了很多具体的政策。教育方面 comprehensive school 和 grammar school,我只有模模糊糊的概念,而作者也没介绍(因为他的读者都是懂的吧),我就没怎么看懂。作者还具体说了政府用人(civil service) 和企业用人。因为年代久远,我都没怎么看懂。

作者设想中的未来对 meritocracy 的反抗来自女权主义运动。这是否说明作者很器重女性呢?我想不清楚。meritocracy 的反对者其实经常是 meritocracy 的支持者。但她们写的 Chelsea Manifesto 指向了问题中心。可能我想不清楚作者的女权主义运动设定的意义是因为我无法理解作者怎么会是女权主义者的。。(这是我不好)

The Tyanny of Merit 的读后感里,我写:

我对桑德尔提出的解决办法还是不太满意。他在教育的那一章里提出了建议(lottery)。在工作那一章里他建议对金融交易收高税率的税。这些都是停留在表层的建议。这本书对 meritocracy 的反思,让我得到的结论是,价值观要有 diversity。有些人 value 市场价值,有些人 value 别的价值。只有价值观多元化了以后,才会有真正的尊重。

没想到 The Rise of Meritocracy 这本第一次提出 meritocracy 这个词的书里,就得到了这个结论(而桑德尔的书虽然对现实分析得让我醍醐灌顶,却没有涉足背后的深层,是那本书让我不满意的地方。我经常觉得桑德尔自己的观点很 elusive,他不喜欢下结论,因此很少提这些深层次的结论)。而且,Rise 里面自有一套思路:meritocracy 的兴起是工业革命以及后续的技术革命发展起来的。在这个体系里,一个人的价值在于他的生产力。因为我们太过于专心竞争生产力,才会有 rise of meritocracy。

Since the country is dedicated to the one overriding purpose of economic expansion, people are judged according to the single test of how much they increase production, or the knowledge that will, directly or indirectly, lead to that consummation. … The ability to raise production, directly or indirectly, is known as ‘intelligence’: this iron measure is the judgement of society upon its members.

They [authors of Chelsea Manifesto] oppose inequality because it reflects a narrowness of values. … They seek the equality of man in the sense that they want every man to be respected for the good that is in him.

In the light of this approach the authors of the Manifesto sought to give a new meaning to equality of opportunity. This, they said, should not mean equal opportunity to rise up in the social scale, but equal opportunity for all people, irrespective of their ‘intelligence’, to develop the virtues and talents with which they are endowed, all their capacities for appreciating the beauty and depth of human experience, all their potential for living to the full.

我能不能再自吹自擂一下说,Tyranny of Merit 里我已经独立得到了这个结论,桑德尔并没有说。我还写了和上述引用里 ‘narrowness of values’ 很相近的话,虽然我写得不够好:

我想到了 Haben 书里说的:“Communities designed with just one kind of person in mind isolate those of us defying their narrow definition of personhood.” 我们的价值观被 meritocracy 限定后,也是一种 narrow definition of human value。(完全不相干的东西到我脑子里都变成了一个东西。)

在读桑德尔的书之后,我说我觉得 ‘任人唯贤’ – meritocracy 有什么问题,这个问题不如 meritocracy 在现在世界造成的各种奇怪现象有意义。这是因为我被桑德尔这个不肯下结论的人带跑了。现在 meritocracy 的问题,明显就是:价值观过于单一。任何伦理讨论都要从不能被证明的假设出发,对我来说,‘价值观过于单一’ 是一个不需要被证明的有效 veto vote。当然,我对于辩论它也是有兴趣的,但不在这本书的范畴内。

bookmark_borderThe Tyranny of Merit

为什么传统上支持劳工阶级的欧美的左派如今变成了精英主义?为什么传统上支持小政府自由贸易的欧美的右派变成了关税的支持者?为什么全球化后并没有像本来期待的那样,民主和人权没有发展起来,反而现在是国家主义盛行?打开这本书的时候我完全没想到会得到上述问题的答案。2016年以来我看了无数的文章,听了无数的节目,目睹欧美的左派试图理解川普的当选。“我们要试图理解投票川普的人!” 他们这么说。但是说着说着,抱怨的态度总是潜藏在底下。“他们连事实都不相信,怎么交流?”; “他们完全不愿意收敛自己种族歧视、性别歧视的倾向。”; “他们不相信领域专家,太无知了。”; “大多数经济学家都认为川普加的关税不会让美国人更有钱,相反是转嫁到了美国消费者头上。”。连我也在想,在公共场合都不尊重女人的人,支持他的人真的可以对话吗?

另一方面,我忘记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发现了 meritocracy 这个词的,是最近几年的事情。我能直觉它的问题。春节前我冲动买了这本书来看。因为一直并不太喜欢桑德尔,也没抱很大期待。没想到,这本书提供了四年来左派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的答案。我也是左派,读这本书让我感到自己理解了反精英潮流,甚至觉得我自己也有类似的 sentiment。

任人唯贤是好事,那么 meritocracy 有问题吗?它代替的是世袭制度、裙带关系。和这两者相比,meritocracy 是好的。我们仍然在克服前者的问题,因此后者的问题是我们的盲点。读书的时候我一直抱怨感觉书的说理不够清晰,下定决心自己写博客记录的时候要简要清晰:先回答 meritocracy 根本上错在哪里了,然后讲一些具体现实。然而,我憋了很久都没有写出来。我发现这个问题无法如此清晰地去分析。因为这里的问题是我们对这个倾向完全没有反思过,而我们的很多问题都是它带来的。就像古代人没有反思过 ‘君权神授’ 之类的概念,现在看来很落后。我们没有质疑过 meritocracy,是一样的愚蠢,至少是五十步和百步的关系。也许所有的伦理、社会学问题,都不能完全从理论上去分析,而是要从各种方面来描述。Meritocracy thinking,不仅解释了上述现在最让人困扰的 populist backlash 问题,而且还串起了很多别的看起来不太相关的问题。

Market 是不是万能的?在 2020 年的 Reith Lecture 里,主讲人就提到了一个问题,我们的市场 value Amazon 公司高于 Amazon 森林,这能反应它们各自的价值吗?这个讲座我翻来覆去听,有些部分听了几遍。最后我也没有明白主讲人觉得可以怎样应对市场无法把资源调节给最有价值的地方。主讲人是前英格兰银行行长,所以是个 technocrat。但是他的讲座里提到了一个 anecdote,是有个什么国际会议的时候,和他一起开会的一个欧洲国家的央行行长还是财政部长之类的人对他说,当我们觉得任何一个东西是万能的的时候,总是会出问题,市场也是。

亚当斯密的无形的大手,可以有效地分配资源到需要的地方,从而产出更有效,公民可以享受更多财富。从里根撒切尔时代开始,欧美推行自由贸易。左派的政党也拥抱这个说法。演变到了奥巴马时代,统治变成了专家的事情,经济学家和政府政策调整各种 incentive。书里说,专家统治,使得政治讨论被 outsource 给了市场。这个批评我觉得很犀利。比如我举例展开一下:给女人公平的职业环境,变得 less about 男女平等,更关键的是利用女人这个 talent pool,对经济有好处;再比如说现在新闻里一直说,第一世界的国家抢光了新冠疫苗是不好的,因为只要有国家的人没有疫苗,疫情爆发打乱经济秩序的可能性就在——这里,分享疫苗不是为了人道主义,而只是为了经济;这些说法本身并没有错,也并没有忽略 moral argument。问题在于,这样一说以后,结果好就等于和它相关的 moral 出发点也好,其实削弱了 moral debate。我们不再是从原则上支持男女平等,而是市场推动我们给女性同等机会。作者以奥巴马最喜欢说的一句话:it is not only the right thing to do, but the smart thing to do,概括了这里 technocracy 和 meritocracy 的联系。这种说法本来一部分原因是想要回避 ideology 辩论,让右派也同意。结果就是回避造成了没有辩论。奥巴马还最喜欢说一个词是 incentivize (我很喜欢 的 Russ Roberts 也会喜欢这个词的我觉得),这个词是整个 technocracy 的浓缩。然而这样做实际上 disempower 了普通公民——他们不再自己做判断和辩论。

作者介绍了两派经济学家:free-market liberalism: 海耶克认为没有必要重新分配财富;welfare state liberalism: 罗尔斯认为有必要重新分配财富。我本来觉得我一定会更同意后者的。现今世界的贫富差距这么悬殊的确没有道理,海耶克的解释是,财富和 merit 没有关系。然而罗尔斯则认为在一个公平的社会里,有钱人只能有钱到一定程度,需要分给穷人一些。他的分配也不是完全平分,而是有 deserving poor 的概念,你穷是因为 chance 还是 choice,公平的社会里要消除 chance 的部分。我听下来感觉罗尔斯的这一套其实也是一种 meritocracy。而且一个人的 chance 和 choice 选择并不是那么容易 disentangle 的。我反而更加同意海耶克说的,任何形式的再分配是 coercion,一种强加于人的东西。然而我还是觉得应该要消除一些贫富差距,海耶克对这件事并没有兴趣。

Meritocracy 本来是 social mobility 的工具。但是看现在的欧美,social mobility 并不高,特别是有着 ‘美国梦’ 的美国。你可以说阶级移动可能性减小是因为大家同一起跑线这个事情并没有达成。但是现实是,大家还是有倾向认为,在 “只要有才能又努力就能实现美国梦” 的美国,你如果穷和社会地位不高,是因为你不行,没有才能或不够努力。这比 aristocracy 更糟糕,因为在穷和没有地位之外,还有一层羞辱。

对这个话题的讨论,还有一个点是,meritocracy 思想还造成了对健康的偏见,或者说,对病人的 stigma 和 victim blame。作者说了这个想法的宗教来源,但和所有的宗教解释一样,我觉得不需要宗教人就有这种倾向。我过得好好的,你生病肯定是你过得不够检点/清洁等等。书里说 Whole Foods 的老总曾经说,你肥胖或者怎样的是因为你没吃健康。很多人无法吃健康,过去我们对艾滋病人的 victim blame(谁让你是同性恋的),到现在我们对新冠病人的 victim blame,没想到也有 meritocracy 思想作祟。

另外一个不太相关的点是,作者提到宗教改革的时候,新教其实是反 meritocracy 的。路德是认为,上帝对人的宽容是既定的,上帝不会整天看着你,计算你做错了什么然后惩罚你。我记得我当时看宗教改革的书的时候,看到这个地方觉得自己肯定没看懂、理解错了。我心里模模糊糊的新教,是清教徒那样的,一定要通过对自己严格反思来面对心里的上帝。作者说,新教虽然最初教义是这样的,但是一展开,立刻变成了相反的极端 meritocracy。我觉得这说明 meritocracy 是有 overreach 的倾向(主要是因为人类,从原始社会祭祀祈求丰收开始,从来没有质疑过这件事)。海耶克说市场价值和人的 merit 没有关系,但是,实际上人们还是会联系在一起。这和新教的这个情况很像啊!

另外一个没想到的联系起来的点是,作者对 rhetoric of rising 和 right side of history 这个说法的批评。这和前面的 outsourcing moral and political judgement to markets 是一脉相承的。“历史必然” 也是一种 techno talk,和经济学相比,可能缺少一点科学性。马丁路德金说过 history’s arc is long but bend toward justice。作为 inspirational talk 没问题。但是实际上并没有理由认为历史有一个注定的方向。(我觉得如果有的话,也许更有可能是毁灭的方向。)美国政客对此的过于相信让他们错误判断了世界。他们相信 globalization 会增加国家间的 interdependence,从而减少战争和民族主义,增加民主和人权。苏联解体是他们信念的强有力支持证据。但是如今的世界又偏离了那个 vision。新冠一爆发,国家间的 interdependence 变成了致命弱点。而世界上的 nationalism 现在也都在增长。战争更是没有停止过。我是一直很讨厌那种 end of history 的说法的,虽然我还没看福山的书。爱因斯坦说如果真的有一个大发现,发现了所有科学理论,那他宁愿生活在那个发现没有达成的年代。对于 end of history 我也是这样想的。

那么最后一个点,也是我感触最深的,就是 meritocracy 抹灭了很多普通工作的尊严。你有没有惋惜过现在勤恳朴实的工匠精神变少了?你说,现在社会气氛不好。实际上这也是 meritocracy 的锅。市场 reward 金融多于实业。这消磨了生产工作(和别的普通岗位的工作)的尊严。而比起收入少,更 discourage 人们的是前面说的加在收入少之上的羞辱。(另外我想到 The Mandalorian 里我最喜欢的角色 Kuiil,就是超级感动他对自己用自己的手艺和劳动换来自由这件事的骄傲。剧中对他的表现是一种老式过时的态度,也和我们现在觉得这种类型的人只有过去才有是一样的感觉。大家对这种感觉不够珍惜,第二季好像已经没人记得他了。)

另外这里说我一直在想的事情,就是金融的价值仅在于把资源调剂到市场需要的地方。我觉得纵容金融业的高收入的,也是前面批评的 “市场觉得你可以多赚钱你就厉害” 的思想。况且,金融业对市场的分配,结果是 Amazon 公司的价值大于 Amazon 森林这样的,并不让人满意。

Even at its best, finance is not productive in itself. Its role is to facilitate economic activity by allocating capital to socially useful purposes—new businesses, factories, roads, airports, schools, hospitals, homes. But as finance has exploded as a share of the U.S. economy in recent decades, less and less of it has involved investing in the real economy. More and more has involved complex financial engineering that yields big profits for those engaged in it but does nothing to make the economy more productive.


我有时候在想,我对对错的判断其实都是主观的。实际上罗素也说过,伦理方面的任何判断都是建立在无法证明的前提条件下的。所以这本书的 point,并不是给你证明 meritocracy 是错的,而是给我联系了这么多点。我本来是模模糊糊觉得不喜欢 meritocracy。我记得我被喝茶的那一次,警察曾经想要从这个方面来教训我:“你是不是觉得你很有文化,所以比那些外卖员高一等?” 这个批评他们找错人了。因为我一直觉得我的工作对世界没有好处,我没有给人带来什么 benefit,除了给商业机器搬数据,等着数据的人看了以后理论上可以更好地卖商品。我觉得这个 benifit 并没有给我送快递的人对世界的贡献大。书里也说,人们普遍同意父母的经济情况决定孩子的学习以及后面的就业、收入等等,是不公平的。那么就算剥离了父母的财产,一个人的 “成功”,就是他/她自己的吗?帮助过他的老师朋友、value 他的 talent 的社会,这些不都是他 “成功” 的前提吗?你不可能剥离这些东西。我甚至觉得,人类社会的分工决定了给我提供食物的农民、食品供应链上工作的人、超市店员、物业清洁工等等等等,我的一切也都要归功于他们。

世界上的问题也是如此。我最近几年一直觉得,世界的问题就在于,好像人没法做任何东西来改善。比如塑料垃圾,你不能怪个人买东西产生塑料垃圾,需要政府和大企业来改善这个情况。但是大家好像又都受制于一个无形的东西,namely —— 无形的大手。我现在明白,这种无力感,就是书里说的 technocratics disempowers ordinary citizens。当我打开这本书的时候,我只是想要看前面说的 “我对世界贡献没有快递员大”。但是没想到一口气获得了这么多这几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的串联。这本书算是我最近读书非常特别的一次经历吧。

That said,我对桑德尔提出的解决办法还是不太满意。他在教育的那一章里提出了建议(lottery)。在工作那一章里他建议对金融交易收高税率的税。这些都是停留在表层的建议。这本书对 meritocracy 的反思,让我得到的结论是,价值观要有 diversity。有些人 value 市场价值,有些人 value 别的价值。只有价值观多元化了以后,才会有真正的尊重。

我想到了 Haben 书里说的:“Communities designed with just one kind of person in mind isolate those of us defying their narrow definition of personhood.” 我们的价值观被 meritocracy 限定后,也是一种 narrow definition of human value。(完全不相干的东西到我脑子里都变成了一个东西。)


这篇读后感憋了很久。本着 done is better than perfect 的原则终于写出来了。这本书改变了我看任何事的眼光。我发现我听的新闻,比如比较右派的经济学人,还有我订阅的很多 podcast(大多数都是偏左派),现在我听了都很想在后面修正一下。哎我觉得意识到现在这么多问题的根源的人还是很少。美国的左派并没有真正尊重被 globalization 抛弃的人。所以他们还是可以美国的极右利用。这个问题不解决,川普还是会得势。

bookmark_borderSeeing – José Saramago

因为看到勒奎恩给好评,同时又有点好奇,所以尽管我不太喜欢前一本书,还是去看了这本续集。

不得不说这本书我完全看不懂。我无法理解情节。首先,我不明白投 blank vote 的人是怎么想的,他们想要得到什么、得到了吗?然后,我不明白政府为什么对此感到惊慌。既然投票人可以引用法律条款说我怎么投票是保密的,政府也可以引用法律条款说,给你投票机会了,所以我们是合法政府。我也不没有失明的女人和 blank vote 有什么关系,或者说我不明白告密的人和政府觉得有什么联系,还是政府只想找一个替罪羊?因为实际上并没有关系,暗杀了这个人之后 blank vote 的问题并没有解决。最终,我不明白这一切不合逻辑的情节,是不是故意的荒诞写法。哦对了还有,我不明白没有标点符号这件事,除了给读者增加困难还有什么意图吗?

前一本书让我感觉,如果你真的想看残疾或者世界末日,现实都更加有意思。这一本书让我感觉,如果你想看荒谬的政府、假冒的民主,看新闻就可以了。我记得2018年废除两届连任限制的时候,有人大代表投了弃权票,这种弃权票就比小说中的更有意义(我想不仅是它对我更有意义,而是这种情况下投票更危险)。你看看委内瑞拉、白俄罗斯的新闻,就可以看到更有意义的假冒民主的故事。你看看香港、泰国,就可以看到更有意义的 leaderless 的大规模反抗活动。也许是因为我生活在魔幻国家,在荒诞故事方面起点比较高,所以看不上这个故事。

bookmark_borderBlindness – José Saramago

如果没有 Audible,我可能无法看这本书。wiki 上写原文就是这样找不到句号、对话没有引号的大段落。朗读的人还是比较有目的性,让我能 get 谁在说什么。这本书是 1995 年出版的。1997 年作者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本书是获奖提到的作品之一。是不是只有这样莫名其妙的文风才能得奖呢?

也许我对虚构作品的欣赏太肤浅,只停留在情节和人物上面。和之前看的电影 Perfect Sense 一样,我感觉 2020 年的现实让以前的 speculative 作品都显得苍白(唯一的例外是 Years and Years)。不管我对这部作品理解为 speculative 是否正确,我是当作世界末日科幻来欣赏的,可能因为我只有这一根筋。那么我觉得按照一般科幻来理解的话,我觉得这里对人类社会的崩塌揭示得不够深入。书里略涉及了一些我觉得挺有深意的地方,比如 Doctor’s wife 说,what is right and what is wrong are simply different ways of understanding our relationships with the others. 还有 Doctor 一开始进入隔离的时候的感慨:This is the stuff we’re made of, half indifference and half malice. 实际上很多感慨我们本来都是有的,虚构作品该做的事情不是让里面的人物感慨这些,而是以情节展现这些甚至超越这些,让读者来感慨。我没有觉得这个小说超越了我对世界末日的想象,特别是 2021 年的现在来读,感觉都没有超越现实。书里对失明症蔓延的描述,仅停留在恃强凌弱方面。

我们人类真的是非常弱,失去了已有的社会运作(更不要说已有的社会运作这么烂和荒诞),就连饱腹都很难实现。我们的 humanity 能让我们应对灾难吗?(如果不能,要它干嘛,humanity 只是负担吗?)说实话,我在现实中就有比书中更高的答案,就是 Haben 这本书里看到的,对残疾人的包容提高了人类应对多样化问题的能力。这一点,2011年的电影 Perfect Sense 里做得就更好,电影的情节是人们从失去嗅觉开始,失去味觉,后来有人失去听觉的时候,一些人已经开始练习适应失明。看过 Haben 的书让我知道,人类的适应能力很有潜力。我简直觉得这位诺奖得主没有 research 过现实社会里的盲人(当然,他写作的年代和现在不一样,也许 research 没有这么容易做),我想象中如果发生了传染性失明,那些帮助现在失明的人活动的人会很有帮助,而书里只有一个本来就失明的人,还是个反派。

我可以忽略小说对失明这件事的描述不够深刻,如果小说的意图是表现社会秩序的崩塌。现有多数人的生活方式如果真的崩塌,世界会怎样?或者,小说可以通过一些人物来表现作者觉得应该怎样。小说里的主要人物,医生的妻子,采取的行动,要我说是非常不可持续的。也许突发灾难下没有别的办法。但我还是小人之心地觉得作者这么安排是因为,他自己知道自己最后会让人复明的。

前半本书关隔离,后半本书世界末日生存。人类社会运作的时候(前半本书)是官僚和粗暴的压迫;人类社会不运作了(后半本书),大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最终只能靠上帝(作者)来解救。我最近读的 How to read a book 这本书里说,好的 fiction 比详细扎实的 non fiction 更有表达力。那我觉得这本书在这个意义上,现在看来不是很合格。

我最近读的 How to read a book 这本书里说,好的 fiction 比详细扎实的 non fiction 更有表达力。那我觉得这本书在这个意义上,现在看来不是很合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