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mark_borderAnimal Farm

1933 – Down and Out in Paris and London

1934 – Burmese Days

1935 – A Clergyman’s Daughter

1936 – Keep the Aspidistra Flying

1937 – The Road to Wigan Pier

1938 – Homage to Catalonia

1939 – Coming Up for Air

1945 – Animal Farm

1949 – Nineteen Eighty-Four

我在按照出版顺序通读奥威尔,隔了很久继续读动物农场。在这本之前,奥威尔的主题主要是他周围的社会。他的特点是姿态很低,他的敏感和诚实用在底层人身上。

但是西班牙内战的经历让他的思索聚焦到了二十世纪最特别的现象上。除非用一些已经含有很多附带判断和情绪的词句,我无法用一两句话来概括这是什么。我现在经常想起伍尔芙那句 “Fiction here is likely to contain more truth than fact”。马列主义国家的荒诞和悲剧,有很多书记录分析。 但也许没有一本非虚构的分析能像这本小说给人这样直接的理解和震撼。

也许描述这本书和描述现实一样困难。比如使用 “Animalism” 和对此的解释:

After much thought Snowball declared that the Seven Commandments could in effect be reduced to a single maxim, namely: “Four legs good, two legs bad.” This, he said, contained the essential principle of Animalism. Whoever had thoroughly grasped it would be safe from human influences. The birds at first objected, since it seemed to them that they also had two legs, but Snowball proved to them that this was not so.

“A bird’s wing, comrades,” he said, “is an organ of propulsion and not of manipulation. It should therefore be regarded as a leg. The distinguishing mark of man is the hand, the instrument with which he does all his mischief.”

再比如 Napoleon 驱逐 Snowball 之后决定采用 Snowball 的提议建磨坊。如今看到这些我会想起阿伦特的解释:极权主义就是领导可以瞬间180度转变而人们不会觉得有问题。阿伦特还说,极权主义的逻辑不一样,你是 objective 的敌人,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事,而是因为你的定义就是。鸟只有两条腿,但是翅膀也算腿,这还是极权主义初期,可能类似于文革时期的辩论。至于后期,可以直接说4条腿好,2条腿更好。你心里感到疑惑,就说明你是叛徒。

我曾经觉得,这种程度的荒诞,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想象的。按照出版顺序读奥威尔,我觉得也许我搞反了,一直生活在里面的人也许不会有能力揭示它的荒诞,连意识到都可能比较困难。

bookmark_borderCoalition of the Weak

最近几年我意识到我看书的目的是为了回答一个问题:民主社会是怎么来的,我们怎样才可以有?我选择看的很多书都在这个话题下占据位置。而这本书却把这个边界推动了一些。我发现我现在对西方民主的来源有一些想法,但是从来不觉得中国政治有规律可循——对此侃侃而谈的网上文章,我一般是没有耐心的,觉得是男作者在指点江山吹牛。在我心里中国政治是 arbitrary 的,不可能讲道理。当然这只说明我的无知。从这本书的引用来看,对独裁政体的规律,人们是有一些研究的。这本书给出了一定的思路来解释高层的动作,在读这本书之前我的知识是空白,所以现在我的思路全被这本书定下了。同时我想自己过去好无知,独裁者要 dominate,其实还是需要策略的(虽然,一定程度上是“越心狠手辣没有良知越有优势”?)。

这本书提出这个策略就是排挤别的特别有权势的人,让领导机构充斥着有历史污点的人和没有经验的人,这样独裁者可以控制他们。作者用这个思路叙述了文革的历史,让我第一次对这段历史感觉自己能理解一些了。自从我小时候开始有点看书起,文革就在任何中国当代文字的背后,但我无法理解它。阿伦特说极权主义社会的特征是,民众对政府的说法的180度转变不觉得有问题。文革就是这样,今天斗刘少奇明天斗刘少奇的小将就被抓;今天林彪是接班人明天他就是反动派;最后文革都是四人帮造成的。也许大家暗地里觉得这里需要解释,但没有解释,过去的就过去吧!

Coalition of the Weak 的思路可以解释文革。这些转变都是毛泽东用来制衡别的有权势的老革命。这种做法在中国古代史里也很普遍,很多开国皇帝都会肃清掉和他一起打江山的重臣。我的印象是毛泽东对这种古代策略可能会很熟悉,而并不是很看重现代法治(他自己说过什么话以“无法无天”为傲)。这本书讲了大跃进后他的地位受到威胁,他的应对是提拔有历史污点的红四方面军老革命来排挤别的德高望重的老革命。他提拔笔杆子小将来攻击政敌,小将是可以牺牲的,反正牺牲了一波还有别人。这个思路还能解释文革后的平反,我本来一直以为这些是共产党难得的良心发现想要纠正错误,按书里的思路叙述,邓小平先被毛提拔上来制衡小将和红四方面军老革命,但是他和老革命联合的趋势太明显,又被肃清了。毛死后,老革命派请他重出江湖。这里其实邓在和毛提拔的宣传小将争斗,平反很多之前被肃清的老革命是为了扩大自己势力。这些平反并不是为了纠正错误,还以公道,而是权力斗争而已。冤案不平反的还是不计其数。书里也说了有些人只平反一些罪名,有些污点还是给你留着,因为对统治者有用。

弱人领导造成毛之后的几十年是 collective 领导。邓后面的两代领导人都是老革命为了保留自己退休后的势力而指派的老好人。这种局势造成现在有野心的领导人趁虚而入形成了新一代独裁者。

有一把榔头看什么都是钉子。有了这个思路之后,我想到现在的时事:普京的军队效率低让人意外,也许这是他削弱别的官员的结果。不知道这种思路对中国以外的独裁者有多少适用。习近平目前没有明显的接班人,就是吸取了毛的经验,接班人会对自己造成不利,别人会去迎合接班人。这个意义上习是很正统的独裁者了。另外还想到的是,前几年还有很多人说,习近平的反腐败行动,也许有打击政敌的目标,但一定程度上是为了反腐败本身。我一直对这种说法很不信服,看了这本书更偏向不是为了反腐败本身了(类似于文革后的平反不是为了平反)。习近平上台聚拢权力,在中国的政治上也是不太寻常的,那必定需要一定的 maneuver 才能达到聚拢权力的目的,反腐败很可能就是。为什么写到这里我有点庆幸是反腐败而不是文革?不要高兴得太早吧!

bookmark_border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

这本书看了很久,也看完很久了。可以说对我影响很大。而且我理解必然很不全。但是我决心要多写日志,而五月还没有写,所以,忽然决定动笔。就写一写我印象最深的三点。

Human rights

阿伦特从(普通人的)人权的来源来指出了它的问题。人权这个概念的流行起来可以说来自法国大革命和美国独立。那时的思路是,国家属于人民,国家的主权来自于公民的人权。但是,实际执行过程中,一个人的人权并不来自她是人这件事,而来自国家给她的保障。一个现实是,如果国家不给你人权,你就没有人权。阿伦特说的是如果一个人变成了 stateless,她就没有人权了。西方国家号称尊重人权,但是不接纳难民,这是一个矛盾。显然,阿伦特作为二战时期的德国犹太人难民,对此体验很深。

我最初想看这本书就是因为卫报的一篇讲2015年欧洲难民危机的文章提到这本书的这一点。

Bourgeois philosophy

极权主义来自哪里?让我有点意外的是,资本主义是极权主义的一个来源。现在在我脑中的理解是这样的:资本主义哲学是,人人为自己的利益可以达到总体利益最大化。所以,人只要关心自己的利益就行了。追逐利益成了唯一标准,这本身就是一种非常 totalitarian 的原则。人不再是公民,而只是 private person,为了自己的利益活着。

这里阿伦特提到了霍布斯。我一直很不理解霍布斯,罗素说他完全没有迷信,不把他的那套东西建立在 divine laws 或者 law of social contract 之类的之上。从阿伦特的分析里我似乎很抽象地理解了,霍布斯的原则就是每个人为自己。这就是资本主义的原则(罗素十九世纪英国人的角度来看这已经不是什么前提了而是,自然规律一样的东西),霍布斯的年代也正好是资本主义的开端,但是他把资本主义原则推演下去,得到了利维坦。这正好就是资本主义引来极权主义的过程。

书里还说了殖民地管理方式是极权主义管理的一个来源——把殖民地管理转换到本土。

Totalitarianism is not utilitarian

没看这本书之前我觉得,一个西方作者(说明我很无知)怎么可能理解极权主义的荒谬呢?这本书指出了我们通常用实用主义的思路去看极权主义而觉得很困惑。我现在感觉我无法概括,但是看书的时候好几次觉得,“苏联笑话”都可以解释了。

比如有一个苏联笑话是类似于这样的:三个人在古拉格互相问是什么罪名进来的。甲说:我反对X;乙说:我支持X;丙说:我判决了反对X的人。这看起来很荒谬,但是却符合极权主义逻辑。你是罪人不在于你做了什么坏事,而是“客观来说你是罪人”。“客观来说犹太人低等“,”客观来说你是反革命分子“。至于原则、法律什么的,都不能有。如果党依法办事,那岂不是法律高于党?并没有高于党的原则。

Supreme disregard for immediate consequences rather than ruthlessness; rootlessness and neglect of national interests rather than nationalism; contempt for utilitarian motives rather than unconsidered pursuit of self-interest; “idealism,” i.e., their unwavering faith in an ideological fictitious world, rather than lust for power—these have all introduced into international politics a new and more disturbing factor than mere aggressiveness would have been able to do.

阿伦特解释了产生极权主义的群众的特点,为什么领导说话180度大转弯他们完全不质疑呢?

in an ever-changing, incomprehensible world the masses had reached the point where they would, at the same time, believe everything and nothing, think that everything was possible and that nothing was true.

Mass propaganda discovered that its audience was ready at all times to believe the worst, no matter how absurd, and did not particularly object to being deceived because it held every statement to be a lie anyhow.

以上描述跟目前的现实非常相近,让人心寒。

书后面还说了 total domination。里面说的 make martyrdom impossible 这也让我想到一些现在的现实。

非常 inadequate 的一篇日志,完成这个月的指标。

bookmark_borderLenin and the Russian Revolution

之前很喜欢 Christopher Hill 的书,决定读一读这本。我知道他是马克思主义者,也有印象他对列宁是肯定的态度。我觉得他对克伦威尔的讲述非常中肯,对那时的社会的判断都来自具体事实的研究。如果我对他对列宁的观点不满,那要么是由于我在这件事上无法平常心判断,要么是作者对离自己近的事件无法平常心。

我认同“根据事实证据尽可能还原历史真相,对什么方面没有留存直接证据只能推测心里有数”,事实上这是 Hill 本来给我的印象。有没有理由认为评价列宁的时候他不如自己评价克伦威尔的时候 professional?而我知道在说到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时候,我心里的抵触情绪是涨翻天的。

从事实出发的话,这本书出版于1947年,斯大林三十年代的肃清已经发生。看书的时候我想过如果书最后提一句这方面的事情(网络用语:割席),我是完全准备接受的。然而并没有,甚至最后的 further reading里还有斯大林写的书。而《极权主义的起源》出版于1951年,并没有晚很多,则对布尔什维克主义和法西斯的相似之处把握得那么透彻。我不想说,作者作为英国人,不会懂共产党的虚伪。罗素、奥威尔对此看得很透。如果说因此“原谅”他,太 condescending 了,我不配。理解为作者不满西方的社会主义政党与保守党的合作态度(这一点奥威尔也批评的),目光着重落在了布尔什维克主义的成就上,可能更尊重作者。

之前读过作者的一篇文章,其中说到马克思主义的历史思路,是对他理解历史最有帮助的思路,他说他那时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俱乐部里所有人都是这样觉得的(即使其中一些人并不是共产主义者或者后来转变了)。去年到今年看的《极权主义的起源》改变了我整个看世界的眼光。现在回想 Hill 的这种说法,我想到的是阿伦特说的,这种“掌握了历史规律”的思路也是极权主义思路的方向。God’s Englishman 里,Hill 也说了清教徒的被选中的人的说法和个人努力不冲突,因为这是一种“历史必然”思路。这本书里说列宁和托洛斯基不一样。列宁把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规律当作思路和偶尔的助力,并不依赖世界上的工人们反抗起来,所以能够首先成功进行无产阶级革命。看的时候我想,这个思路和清教徒 predestination 一模一样呢。Hill 一定是感受到了行动力方面和克伦威尔的相似之处。在他心里列宁是改进版,因为他同时还是一个 thinker。

虽然 Hill 的文风非常收敛,但是还是能感受到这本书里他对列宁的崇拜之情。我觉得他的崇拜主要来自列宁没有太教条地实施了马克思主义理论。马克思主义理论让列宁看到了行动纲领,而他也调整了这个理论用于适应农民为主体的国家。革命的道路是曲折的,但是有清晰的思路后列宁能在各种困境下看清路线,同时正因为思路的清晰而能大方自如应对各种不同意见。这是 Hill 给我描绘的列宁。

至于这个话题本身,我显然有很多很多想法。但,那些是想法还是我作为受害者的诉苦呢?

再记录两个具体的想法。第一是“无产阶级专政”这个说法,这本书里给了一个列宁的解释:政权不是来自传统或已有法律,而是通过武力夺取政权。我就是想知道一下真心相信的人是怎么面对看似和民主这个目标的矛盾(好像是根本不觉得这里有矛盾)。

另一个想法是,当时的共产主义者是很反对殖民主义的。这一点现在想来总会忽略。

bookmark_borderPersuasion

看了新版电影,导致我极不满足而周末一口气重看了小说。这遍重读让我明白了我最喜欢奥斯汀的一点是,角色信息有限,行动也被社会习俗限制,她们根据一些原则来判断和行事。我最喜欢的是劝导的 Anne 和理智与情感里的 Elinor。Elinor 遇到了 Edward 和 Lucy 订婚的消息,而 Anne 也看着 Wentworth 追求 Louisa,她们都对对方做出了支持。我并不觉得她们压抑自己的感情。在她们做判断的过程中,可以看出她们的感情和理解。现在的我们囿于社会习俗的方面很不一样了,但是限制永远都有,我想想自己的经历,其实经常会需要问自己原则是什么。想想书里的别的人物,有的是任由 vanity 指导自己行事,有的则感情用事。而根据原则行事的主人公给每个人物 allowance。想想现实生活中我受这种思维方式影响很大的。

另一方面,这一遍看的时候不禁想到,为什么 Wentworth 八年可以赚很多钱让人刮目相看。实际上两次订婚的不同结果,可以看作是旧地主阶级和新兴阶级地位的变化。奥斯汀的时期是拿破仑战争和殖民主义扩张时期。这段历史我所知很模糊,对英国海军在其中的参与更是非常不清楚。书里有说 Admiral Croft 去过东印度和西印度什么的。至于 Wentworth 去了哪里似乎没有说得很清楚。回头去看了他们在 Musgrave 家聊天的那段,只提到他要去直布罗陀,还有说他捕获了法国的船只。至于这些是战舰还是别的(?商船?)我就不太清楚了。去年猛看克伦威尔传记的时候有看到当时英国海军的上位,他们会去打西班牙从美洲回欧洲的船,打打敌人顺便抢夺对方在新大陆搜刮来 的财富。我的感想就是,殖民主义渗透世界的方方面面,看奥斯汀小说也能感受到。

严格来说,cancel culture 要做得彻底的话,奥斯汀也要被 cancel。奥威尔的父为鸦片公司工作,作为中国人也要 cancel 他。

bookmark_borderHomage to Catalonia

好久没有更新博客了。这次 lockdown 生活对 mental state 影响还是挺大的。这几个月没怎么看书,也写不出来博客。Homage to Catalonia 这本书,看完已经挺久了。随便写写。

一个想法是和以前看 Coming up for Air 的感想一样,被奥威尔这样的记录者记录,让我觉得他不能到所有的时代所有的地点去记录好可惜。想要抵御法西斯,就想办法当兵上前线,也是他一贯的低姿态的做法。

我一向不喜欢说,“某某事件让奥威尔最终写出了《一九八四》”这样的话。但是看起来,他所在的部队被左派政府打成法西斯支持者,这个经历肯定让他对左派政府对宣传欺骗有很深的体会。看完书后在网上到处看,发现了这篇卫报文章 George Orwell’s Spanish civil war memoir is a classic, but is it bad history? ,里面说后来奥威尔的书信里承认当时为了 counter 西方左派的误报道,他对 POUM 的问题有所略过。书里面批评西方左右媒体曲解臆断的时候,有一个脚注说他觉得卫报是例外。他应该会高兴知道卫报到现在都是最有良心的媒体。

看完这段经历,印象最深的肯定是当时西班牙政府的主要党派 PSUC 对 POUM 的肃清。但之前他在前线经历的人人平等的体验也是非常深刻的。他说,很多人觉得等级观念不严明的军队,无法有效。但这其实是不太对的。他自己的经历是,部队推行命令和军纪不是首先基于“无条件服从命令链”原则,而是基于 comrade 共同目标,所有人目标一致的时候其实是有效的。一般军队把人训练成 automaton 也是需要时间的资源投入的(我在想,一般军队需要这样,是因为把目标说清楚不会得到人们一致的支持)。他说这段的时候我不得不想到克伦威尔说的“我宁愿要一个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战并且热爱这个目标的平民,也不要一个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绅士的人”。

我在看他回巴塞罗那休假,然后爆发 PSUC 和 POUM 冲突的那段的时候,正好是上海封城感觉无止境的时候。书上描述的城市停摆的样子竟然这么熟悉。里面有个细节是,当时一度大家传言说这场冲突要结束了,但是奥威尔看着街上自从冲突开始时司机弃车而逃之后一直停着的公交车就觉得还没完。我记得我在电话里让我妈不要那么乐观的时候说的也是:等到公交地铁恢复了我才相信有转变了。

一开始我觉得很难理解 PSUC 和 POUM 的区别和冲突(另外还有 Anarchist)。奥威尔一开始也是随便加入的。然后他解释了一下,基本上是这样的:PSUC 是和第N国际挂钩的共产党,POUM 是独立共产党,Anarchist 和他们一起组成了政府,要反对 Franco 的法西斯军阀。POUM 是其中规模最小的,主要仅在 Catalonia 地区。这里需要 mental gymnastics 一下,正统共产党 PSUC 是保守势力。他们的支持者是苏联。苏联不让他们进行社会主义革命(POUM 和 Anarchists 比较倾向想要的)。苏联提出的表面上的理论是,西班牙这个时候必须先进行资产阶级革命,直接社会主义/共产主义革命会导致失败。实际上,苏联当时和法国结盟,(为了法国的稳定?)法国的邻国不能陷入革命。而西方的媒体,右派把战争描绘成 Franco 抵御捣毁教堂和资产的疯狂的 the reds,左派则觉得否认有革命是帮助西班牙政府。对于战场上的奥威尔来说,一切都很荒谬。

另外想说的是让我觉得不舒服的一点:这个回忆录里面经常要提到作者的妻子。我觉得比较正常的做法是在第一次提到的时候说一下,Eileen, my wife, … 后面就直接叫 Eileen。但是这个书里面出现了无数个 my wife,没有出现她的名字。这种用法让我感觉很不舒服。这是奥威尔的语言第一次让我觉得有意见。(我打开这本书是为了治我最近看不了书的毛病的,奥威尔的文字一直最能吸引我读。)

对奥威尔来说,他一开始抱怨的是西方的媒体左派和右派都在歪曲。他支持社会主义倾向的西班牙政府,志愿跨国参军,然而最后却经历了一场迫害。我相信他一直还是支持社会主义的,他反对的也许可以简化说是斯大林主义。也许有一天世界会变成社会主义主导,如果如此的话,希望未来的人不要忘记一开始号称是社会主义的所有国家,不论文化上是欧洲文化的西班牙,还是自有一套悠久历史和独特文化的中国,都充满了迫害、歪曲、欺骗,和残忍。这一定有点什么道理在里面,不是什么巧合。去年我看书看到欧洲历史上的争论都会说到宗教,theology 是他们思考和辩论的手段,宗教常常是他们的目标。我们的时代的 equivalent 是政治体制 ideology。也许和宗教之争没有什么区别。(我想要时间穿越到三百年后看社会主义/资本主义之争,也许就会像我们现在看欧洲的宗教改革之争一样。)

bookmark_borderThe Origin of Capitalism

Ellen Meiksins Wood #简要记录

我觉得我们确实很需要一种超越资本主义的世界观,即使不对也可以开阔思路。我上一本看的书是 The Road to Wigan Pier,没想到这本书正好符合那本书里说社会主义者写的书文字都很难看的批评。我觉得这本书的语言抽象到简直空洞,句子长到一望无际,结构也有重复的嫌疑。为了不白看这本书,好几章我是看完一小节记录一下这一小节的意思这样看下来的。

说完以上,下面记录一下我认为这本书说的内容。

我们常常有个 assumption,认为资本主义是原始人以物易物的本能的自然发展的结果。这本书试图给我们指出资本主义和以物易物并不是等价的。看到了资本主义的起源,就可以有能力想象它的终结。

作者说的资本主义起源于16,17世纪英格兰的乡村(具体体现在农户租赁价格是一个市场,因此逼迫农户提高 productivity)。它的特点是市场竞争。这种竞争是你无法 opt out 的(它是 imperative,不是 opportunity)。所有的价值都臣服于交易价值,因此人性、自然环境都抵不过资本主义的力量。它需要永远扩张。

那么书的绝大部分篇幅都是否定大家的错误的。随便列一些:

  • 错误观点:资本主义来自城市。驳斥理由:比如荷兰黄金时期的城市化也很高。他们的农业无法支持高比例的城镇人口,所以主要靠粮食进口。英格兰则是本土农业支持了高比例的城镇人口,同时还能出口粮食。因为资本主义机制在英格兰农村先开始了。
  • 发达的贸易不一定会导致资本主义。比如东方,比如文艺复兴的佛罗伦萨,比如黄金时期的荷兰。
  • 欧洲封建时期末期产生的结果也是丰富多样的,只有英格兰达到了资本主义。对比英格兰革命和法国大革命,法国发展出的是 absolutism。法国大革命中 bourgeois 争取的,是在国家机器中得到上位的路径。
  • 作者指出洛克的所有权的问题。洛克说我的劳动加入到这个土地里,它就该属于我。一方面他的例子里很明显还有他的仆人。另一方面这后来是殖民美洲对待印第安人的理由。

资本主义是有很严重的问题。用 “self sustaining growth”、”market imperative” 来指出它的独特之处是很有帮助。但即使这样,我仍然觉得,可以辩论说资本主义代替了的是更坏的 coercive power。这本书上也说了,在资本主义出现之前,剥削阶级用的是经济以外的手段:军事的、法律的、习俗的等等。我是不愿意回到资本主义还没出现的时期去的(虽然对自然会更好)。至于作者提倡什么,只提到一句话,是书的最后一句话,说 alternative 是社会主义。我不禁想,也许更关键的是人类必须一部分人压迫另一部分人的天性,当经济力量和君王力量分离后,渐渐地,压迫这件事转移到了经济巨头上。现实中的社会主义国家,也全部都很快显现出国家压迫,很容易理解受到过这种压迫的人觉得是倒退到王权压迫的时代(因为这就是我们)。我想看看欧美的左派有什么方案能让现实世界中的社会主义国家都有的可怕毛病得到控制,这种书到底有没有?

从历史角度来看,这本书说的资本主义的起源正是我比较熟悉的英格兰十七世纪。我很想知道我喜欢的作者(在这方面知识更多)有多同意。我在看英格兰革命的书的时候的确看到比如他们讨论投票权范围的时候有提到 free holder, copy holder 这样的人。这本书特别指出土地租户的关系是第一个关键的市场关系,但是却并没有提到历史细节,因此论证在我看来很空洞。

另外,这种把资本主义归因于英格兰也给我感觉很奇怪。如果你喜欢资本主义,那么多亏了英格兰,如果你批评资本主义,那么都怪英格兰?如果在英格兰没有产生市场竞争关系的,别的地方会产生吗?如果会,则是作者批评的 “资本主义是大势所趋” 思路。也许作者会同意这样的思路:把资本主义看成是癌症,人类社会存在久了,总有个地方会出现癌,然后它就势如破竹扩散到全人类了。

我对资本主义的态度很矛盾的。一方面,我一直意识到资本主义的问题。08年金融危机的时候我就想,大家并没有失去工作的意愿,还是愿意生产的,然而经济就不好了,大家都没钱了,这太荒谬了。后来我意识到大家喜欢用一次性筷子是因为经济上可行有效,我只能不去只提供一次性筷子的店,作用微乎其微。再后来是喜欢 H2G2 里 Frogstar B 的劣质鞋子,超过一个临界点,这个星球只能生产鞋子,最后经济崩溃,星球荒芜。现在,看英格兰革命,对殖民主义思考等等,都让我不再把资本主义当作理所当然的。

但是另一方面,我的物质生活几乎都是资本主义带来的。想到如果哪天取消了资本主义,我必须去什么国企工作,剥削我的只有官僚主义,只能买国家控制下的东西……没有资本主义我肯定活不下去。

bookmark_border2021年阅读小结

2021 年我的精神生活有挺大变化的。因为我希望变化能再继续,我有一种感觉我可以理解更多,好多年来我第一次感觉有期望。

这一年看的好几本书给我冲击很大,改变了我看世界的眼光。其中有 Jason Hickel 的 The Divide,和 Michael Sandel 的 The Tyranny of Merit。但是不仅改变了我看世界的眼光,还给我思维和精神上的完整,则要属去年底看的 bell hooks 的 Ain’t I A Woman,或者说,始于我看的她的视频 Culture Criticism and Transformation. 2021年底她去世了,但我才刚刚开始从她那里索取。她去世后我看到有人批评她太温和。我想了一下,她给我带来的突破性变化正是出自于她的温和,或者自谦。打开我脑子的是她的 “white supremacist capitalist patriarchy” 说法,是她说,她生活在美国黑人家庭,家里肤色浅一些的孩子会被大家偏心对待。她的这个说法一下子让我看见这个世界的样子,以及我自己在其中的位置。我们所有人无时无刻不同时处在这所有的压迫系统中,我不是白人但也经常是白人至上主义者,我是女人,也可以依附于父权。这个时候,bell hooks 说话时特别的温柔坚定带来了一些语言文字之外的含义,让你明白她说这些只想让我们明白我们没有自己看到的东西,并不是想把殖民主义怪罪于非白人,或者把父权怪罪于女人,更重要的是先理解问题。

也许二十多岁的时候人还可以把兴趣或者理想和现实分开。三十岁已经过去好多年了,我还一直生活在思想和现实完全割裂的状态下。不按照自己本心生活终究是痛苦的,为了麻痹这种痛苦,不同的人追求着不同的东西。今年似乎看见了理解这个世界的希望,说不清是什么道理,进入这个状态后,我个人的失败也好,无知也好,懦弱也好,都不那么重要了。当然,我仍然经常被自己的失败吓到绝望,但是理智里这些绝望有路可以走出。虽然,绝大多数时间我还是在上班,但是精神上有一定的出路的时候会感觉可以招架现实。在今年的突破性变化之前,和现实的割裂让爱好也索然无味。

我也没有想到当我想稍微总结和梳理一下自己的时候,写下来上面这段看似夸张的话。下面再记录一下具体的想法。

The Divide 这本书,我看完后想法很多,但是没有写日志。看书的很多时候,我觉得作者有刻意操纵数据,和恶意揣测没有他那么极端的人的嫌疑。我怀疑他说的一些内容是夸张或者简化的,但是书最后的建议则视野开阔甚至上升到哲学层面我可以同意的:我们需要 de-growth。这本书有很大一部分在讲殖民主义和后殖民主义。对殖民主义的批评我见得并不少,但是主要是在不允许讨论的环境里看到的,所以一般我就忽略。有 bell hooks 的 “white surpemacist capitalist patriarchy” 的基础,再来看这些批评,不仅感觉可以参与思考和讨论了,还让我看见了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这方面的话题本来一直无法讨论,能看见的书和文章我都不信任,因为我能看到的对殖民主义的批评都是出自民族主义,而且往往不容许讨论。我转过头去看别的话题,要讨论西方的东西似乎只能用西方的态度,我周围的现实和我想讨论的东西总是完全隔绝的。我们读书会上,多少个讨论都是先以 “中国的民主/社会主义/资本主义 不算……” 开头?可以说,对殖民主义的思考让我理解了割裂的原因。自此,我不需要因为拒绝民族主义就只能接受隔绝。

The Tyranny of Merit,则给我更加大的冲击,看完这本书以后,我照例听我订阅的 podcast 节目,结果我听节目的时候就经常想打断纠正他们。比如给女人同等就业机会,不能光强调女人是有用的人力资源;比如给第三世界国家提供疫苗,不能仅仅是因为只有全球范围内控制了新冠全球经济才能回到正常(即使出于这一点现在的世界也做不到)。一个意外的效果是,这个转变后 Sinica 的 Kaiser 给我感觉过于精英主义了,我还是一期不落地听 Sinica,但是心里多了微词。但这本书和 The Divide 相反,通篇都给人感觉(除了感觉很重复以外)非常规避极端结论,而到了最后提建议的时候,则没有 The Divide 那么热情、有建设性,也没有达到更深的层面。我当时自己总结了一下 Meritocracy 的问题,结果后来在 Michael Young 的 The Rise of Meritocracy 里得到了确认:我们需要价值观 diversity。发明 Meritocracy 这个词的作品,就已经得到这个结论了,桑德尔却没有觉得这个结论很重要?

在某一期 Sinica 节目的推荐环节里听到了 Revolutions Podcast。听上了 Revolutions 之后,在 250 期特别节目里听到主持人 Mike Duncan 推荐 Simon Schama 的纪录片 A History of Britain,看了这个纪录片之后,留下印象最深的是英格兰革命和奥威尔(前者一方面是 Revolutions 第一季的内容,本来就有点兴趣)。下半年就轮番读这两个话题。我发现交替话题的形式对我很有用。后来读了一本学习效率的书 Learn Like a Pro,里面说人脑工作除了 focus mode 还有 diffused mode。很早以前看到过罗素对写作的建议是,先花一段时间尽力做研究,研究完了就先放着去别的事,过几天回来会发现你的大脑潜意识已经帮你写好了,你只要写下来就可以了。我对罗素这段话印象很深,因为学生时代最早读到的时候心想为什么罗素会说这么玄学的话。现在我意识到我自己也对潜意识很有知觉:如果我看了什么好看的书,或者电影,我会阻止自己立刻去看下一本书或者电影。如果我看了奥威尔的一本书,立刻就去看他的下一本书,前一本书在我脑子里还没有发育成形,后一本书就会伤害它。所以这个时候去读有点不相关的书就会比较有效率。

去年好几次我想到,好几年来我看书的目标是想知道民主是怎么来的,我们怎样可以有。曾经觉得答案在经济里,所以读了 Mankiv 的经济学原理。后来觉得在法律里,又去读了一点点法律相关的基础的书。但是读下来觉得经济和法律都是依附于政治的。怎么理解政治呢?今年我比较自信答案在历史里。得益于意识到殖民主义定型了现在的世界,我看英格兰革命的时候一直有方向感,没有对不熟悉的设定望而却步,也没有过于敬畏别人的框架。这个方向感来自于我知道自己在其中的位置,我知道这个历史和我的关系。

我发现我喜欢看历史。一方面,我觉得看历史的乐趣和看科幻小说类似,都是去理解一个不同的设定,然后构筑那个设定下的人物的故事;另一方面,因为是和自己有关的,比科幻小说更吸引我。看英格兰革命的历史,发现我最初的直觉不是没有道理。民主似乎就是和资本主义一起来的,甚至还是和殖民主义一起来的。从中可以得到什么样的结论?把自己疏离,开启科幻小说模式,可以想像:如果民主和资本主义是不可分割的连体儿,我们向往民主,是不是因为被资本主义世界 condition 了?我们看到资本主义的问题:对自然的破坏,对人类社会的破坏(比如贫富差距),相应的民主有类似的缺点吗(比如 mob rule)?民主和资本主义是可以只取其中的精华,而去其糟粕的吗?这些都是我很想知道的,我期望以后可以理解更多。甚至觉得业余看书也许不足以满足我。人只有那么一生,如果我不去找找这些问题的答案,肯定会后悔的。

2021年,如同之前的好几年一样,我在 Goodreads 上面设定了42本书的目标。这一年是我看书最多的一年了,但是仍然没有达到目标。因为这个目标影响了我选择看书(放弃页数很多的书),所以我以后再也不打算追求书的数量了。年初看的第一本书是 How to Read a Book,得到的启发是一头钻进去从头到尾读是不明智的。现在想,这样做是因为我把自己完全交给作者了。对于特别喜欢的作者,比如奥威尔,仍然可以这样。对于非虚构则可以再主动一点。我比较喜欢的工具则是 Readwise,这一年连续 daily review 没有落下过。我这个人从来没有坚持过任何一个习惯,但是 daily review 需要的精力很小,我又很喜欢随机看以前想过的东西,现在 daily review 已经连续打卡超过365天了(其中只有一两次是第二天补的)。另一个激励是 Kindle 给统计的 streak。但是年中有几次我觉得这个 streak 对我读书不是帮助而是负担,streak 断了的时候反而觉得是解脱。我看书几乎都是用 Kindle,所以一开始 streak 超记录的时候是无意的。这一年我用 Sony DP 看完了第一本书,是 God’s Englishman(那还是因为 Kindle 版本下架了,页面有,但是不能买)。Sony DP 机器反应很慢,打开 highlight 列表起码要五秒钟。不过后来我让前进后退键分别直达目录和注释部分,读起来还是蛮顺利的。但是它太大了,拿出来很显眼,我工作日中午到无人的楼梯间去读。秋天时那里不冷不热,阳光很好,是我每天最期待的时刻了。不过现在那里多了一些抽烟的人,而且冬天很冷,我也许可以找找别的楼梯间。

How to Read a Book 里说,作者和读者好比投球手和接球手。我自觉是很差的接球手,只能接住技术很好的投球手的球。这本书里说的,通过 analytical reading 来彻底理解一本书,是真的可以实现的吗?我的经历是,即使是读得津津有味的书,我也是无法获得其中大部分信息的。当然,我没有精力来 analytical reading,每一部分都分析作者在说什么。年底开始读的 The Origin of Capitalism,因为句子很长很抽象,又感觉很重复,我经常一个句子没读完就忘记句子开头是什么了。因此这本书有一部分我是读一小节在本子上概括一下内容的。后来觉得委屈,因为我更喜欢的作者没有被我这么仔细地读。比如我觉得 Hill 的书,结构很清晰,每一段的目的仔细看都可以看出来,要是多记录可以获得更多的。我还有很多很多想读的书,如果不提高一下自己的接球水平,是没有希望的。

2021年最喜欢的作者是奥维尔。忽然对奥维尔的兴趣来自于 Simon Schama 的节目。介绍20世纪英格兰的时候,他选择了丘吉尔是奥维尔,标题叫 the Two Winstons。说到奥维尔从缅甸回英格兰后,不想继续参与帝国的压迫,决心体验底层生活。

There was something almost Franciscan about his nosedive into squalor.

清晰地记得当时是这句话忽然引起了我的兴趣。记得在《西方哲学史》里读到过 St. Francis,因此明白这么一个词的意义。是什么样的人能这样做呢?那么我首先可以做的事情是去通读他的作品。本来我只读过《一九八四》,《动物农场》和《上来透口气》。这三部是他最后的作品。按照出版顺序我读了 Down and Out in Paris and London, Burmese Days, A Clergyman’s Daughter, Keep the Aspidistra Flying, The Road to Wigan Pier. 对奥威尔有更深的认识。一个证据是,有一天 Readwise 里浮出的quote 是一九八四里面的,

The horrible thing about the Two Minutes Hate was not that one was obliged to act a part, but that it was impossible to avoid joining in.

我意识到我以前看这句话的时候的理解有误。现在来看意思很明显是,Winston 也跟着感觉到了 hate,因此感觉不安。现在这么感觉,是知道了奥威尔的姿态可以有多低。今年看他的作品让我对他的印象从 “西方人居然能理解社会主义国家的荒诞” 变成了更加具体的:赞叹他的诚实、犀利、低姿态。在我自己对殖民主义话题有很多感想的时候看了 Burmese Days,非常巧,非常喜欢这部小说。但是 Aspidistra 里半自我代入的主人公的让人讨厌的感觉,则更显示作者的低姿态。似乎没有别的小说是这样的。Gordon 怪世界,怪他女朋友,作者的叙述里提到他们外出游玩一天回来的路上,他又一次自己做得很不对,却想办法让她觉得都是她不对。奥威尔并不是女权主义先驱,是他的诚实和犀利让他写下了这段 post #MeToo 的话。就如他作为在东方的白男,仅凭个人的良心得到了我以为是现在人有所觉悟才得到的殖民主义反思一样。

2021年的另一个痴迷,则是殖民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先驱,克伦威尔。

概括为对克伦威尔的痴迷,最近我已经做过了,在 Hill 写的传记的日志里。这里就(缩略修改)复制一下吧:

现实文化中对名人的态度太狭隘了。崇拜、敬佩、喜爱、惋惜、功大于过、过大于功等等词语都不能描述我的感受。而很多历史名人表面上没有克伦威尔这么矛盾,就可以被人挤压进这些模子里。看到现在美国人不知道如何处理 founding fathers 是奴隶主的事实,我觉得大家太需要正视历史的复杂性,而不是让历史服务于我们的需要。

我一开始感兴趣是因为 Revolutions Podcast 里面的描述看来他拒绝了王冠,虽然他解散了很多次议会,但是每次他都回来想要开新的议会。我开始想象他是不是就缺少后来的革命有的理论,如果晚一百年他是不是就是英格兰的华盛顿?(且不说各种理论是这个时期冒出来的,洛克、霍布斯,后来的休谟、亚当斯密,我觉得都多多少少是英格兰革命的产物。)了解了以后发现他并不是我想要的共和主义者。虽然英格兰的共和政府不到20年就被王权替代了,但是国王和议会的关系永远地改变了。英格兰革命带来了现代,英帝国的殖民把它带到了全世界。而英帝国的出现,克伦威尔也功不可没。随着帝国一起来的是资本主义和殖民主义,这两者也是和克伦威尔息息相关的。想用任何一种态度来论断克伦威尔或者他做的事情的后果,都和这个世界本身一样复杂充满矛盾。

现在我对克伦威尔本人还是有很深的感动的方面的。他并不想要成为绝对权力的中心这一点是有很多证据的。但是现在更让我感动的方面是他承担了权力。他的经历和后来的地位很容易让他成为无意的误解和有意中伤的目标,这种情况下他还能不被左右。可以说他的在我们看来是错误的方面(爱尔兰也好,对普及投票权食言也好),都是他自己的思想局限性造成的(也是他的时代的问题),而不是什么低一等的原因(算计,顽固,懦弱之类的)。他的看似矛盾,让我觉得真实;他的投入让我觉得是一种 humility。Firth 和 Gardiner 的书中都指出了他对讨论达成共识的信念,这也是最另我感动的方面。研究他让我对世界多了很多了解只是额外收获。

历史和现实一样是复杂的,没有什么盖棺定论。我很同意我这几年发现的我最喜欢的媒体专栏,卫报 Long Read 里的一篇 Why every single statue should come down 里说的:

Let us elevate them, and others – in the curriculum, through scholarships and museums. Let us subject them to the critiques they deserve, which may convert them from inert models of their former selves to the complex, and often flawed, people that they were. Let us fight to embed the values of those we admire in our politics and our culture. Let’s cover their anniversaries in the media and set them in tests.

奥威尔以外,最喜欢的另一个作者是 Christopher Hill。让我用他的quote结束这篇日志吧!

Only very slowly and late have men come to understand that unless freedom is universal it is only extended privilege.

bookmark_border又看了一本克伦威尔传记

God’s Englishman by Christopher Hill

看完 Century of Revolution 之后,赞叹作者的学识,所以发现他也写了克伦威尔传记,那是必须看一下的。我觉得要是有人能还原历史真相的话,那就应该是 Hill 这样对历史很有学识的人了。Century of Revolution 里提及克伦威尔的不多,我期待 Hill 的冷静的风格可以给我平衡一下 Firth 的书给我带来的冲击。在这本书里,Hill 说 Firth 的书是最好的克伦威尔传记(这本书出版时间是1970年)。

本来看这段历史有不少问题,没想到可以在这本书获得一些解答,看这本书我有很多收获。

爱尔兰和殖民主义

为什么本来出手很有分寸的克伦威尔到爱尔兰就这么残忍?这是我看前面的书都想不通的问题。我觉得 Hill 的解释非常合理,他解释了这个时候克伦威尔需要在爱尔兰战场上快速胜利。

  1. 国际形势:爱尔兰是外国侵略英格兰的后门,也是查理二世回英格兰的后门。
  2. 国内形势:战争必须快速打完,这样才能承受开支。议会军一部分是由卖爱尔兰土地所得资助的,要打下来才能兑现。可以说经济情况迫使这个战争必须快速有效地打下来。
  3. 历史上征服爱尔兰都是很困难的事情,不少名将载在这件事上。克伦威尔的政敌很可能是部分考虑到可以减弱他而要求他去打爱尔兰的。所以他必须成功。

关于爱尔兰,有的人说那种程度的残忍和当时欧洲战场的普遍残忍水平是差不多的,但是一般不会否认比在英格兰和苏格兰残忍多了,即使前面那一点成立这一点还是需要解释。Hill 的解释是,克伦威尔的目的是尽量快速赢得战争、征服爱尔兰,所以这些难以理解(或者作为被他感动的人不想理解)的方面实际上是他刻意为之,以手段残酷来威慑后续对手,这是他以尽量快速赢得战争为目的的策略;另一方面,4 月被任命,8月才登陆爱尔兰,这段时间内他做的事情是保证供给、物流和军饷,在 Firth 的书里给人感觉他主要在为士兵福利考虑,在 Hill 的书里解释是他要做充足准备,否则无法赢得战争。不得不说,我觉得 Hill 的解释更可信。这种解释不仅不和他对 the Levellers 的态度矛盾,也符合他做事务实有效的风格。所以 Drogheda 和 Wexford 是他的广岛和长崎;他的名字在爱尔兰是诅咒,也是他的意图。

宗教在其中也是因素,但不仅是简单的痛恨天主教。关于克伦威尔,极少数可以比较确定的事情是,他非常想要宗教宽容。这个宽容不包括爱尔兰天主教,Hill 说,克伦威尔对英格兰天主教还比较宽容(有天主教徒说他们在护国公时期比后续斯图亚特王朝时期日子好过),这是因为天主教在爱尔兰比在英格兰更政治。Firth 的书里提到过克伦威尔在爱尔兰说过,如果你心里就是要是天主教徒,我不会干涉的,但是如果你要公开弥撒,那是不允许的。我的理解是,宗教的精神方面,他是宽容的(超出当时的普遍水平),但是宗教的政治方面,他又是敌我分明的。

至于英格兰中产及以上阶级对爱尔兰人的歧视,我们也是很容易理解的不是吗?Hill 以纳粹歧视犹太人、南非种族隔离举例。我觉得根本不需要那么极端的例子,歧视存在于世界的每个方面,非白人也有白人至上主义倾向,因为现在整个世界都是殖民主义的结果。本来我是想到这一点而忽然意识到,爱尔兰是英格兰的第一个殖民地。这本书里说,剥削殖民地来服务于本土的经济和政治。从各个意义上来说爱尔兰都是英格兰的第一个殖民地。

书上看到的克伦威尔对征服爱尔兰的辩护,也是非常的殖民主义。他一方面回应 1641 年爱尔兰起义,说在爱尔兰的英格兰人是通过合法买卖得到的资源却遭到反抗。另外他还说英格兰带来了先进的思想和技术,给你们带来了 liberty,是为你们好。读这些都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一般认为推翻王权是现代的重要特征,克伦威尔最明显的功绩是赢得了一场战争推翻了王权。现代的另一个特征——殖民主义——的开端也有他出力。

本是同根生?

我之前有点意识到,资本主义是和殖民主义一起来的,本是同根生。而现在虽然没有殖民地了,但是殖民主义的后果——白人至上主义——仍然主宰着全世界。而英格兰革命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贸易,在革命中反对绝对王权的理论脱颖而出。那么,民主是不是也和资本主义、殖民主义同根生?如果是,那意味着什么呢?

宗教

要理解克伦威尔,和那段历史,必须理解宗教。这就让人很泄气,因为对我来说太难理解了。没想到这本书在这方面也让我的理解有突破性的增加。

路德和加尔文说,不要觉得你的所作所为就能影响上帝的决定,上帝救你是因为上帝厉害,不是因为你做了好事。但是在世俗社会上的效果是,新教徒(其中清教徒是极端的新教徒)都工作很勤奋。比如罗素出身清教徒家庭,他的体验是清教徒的勤奋太过头了很不健康。既然你做什么上帝都会救你的,为什么还要努力工作、做好事呢?哲学意义上,这是 predestination 和 free will 之间的矛盾。在我以前看的书里的解释是:你做好事和工作努力然后有钱,都是你被上帝选中的征兆。所以清教徒每天反思做了什么,就是想知道能不能看出来上帝选中了他。最早读到的时候我觉得肯定是我理解错了,后来看了不少书增加了我的理解,发现是上面说的一回事,但是这个思路对我来说一直是 mental gymnastics。

Hill 的长处是 contextualize。比如在说宗教的时候,他把上述的说法概括了一下,然后说,他觉得这个矛盾有更容易的解释。这个解释主要是心理上的,他同意一位学者说的,清教徒的理论是在 ‘dealing with the psychological problems of a dissatisfied minority’。(我觉得书这里好像有说,加尔文主义认为上帝的选民是少数人。这种理论显然不适合民主,因此17世纪后期它就被抛弃了。但是我好像没有看到书上有说克伦威尔或者任何其他重要的人物有以这一点为由拒绝 the levellers。我对 ‘清教徒是少数派’ 这一点还是有点不太理解。)清教徒认为你不能光说不做。上帝要达到一些目的,你是上帝的工具,所以必须勤奋工作,但是上帝救赎你不是因为你勤奋工作。Doers shall be saved by their doing not for their doing.

看到下面这段话我明白这是一种可以解释这种宗教流派的解释:

If for ‘God’ we substitute some such phrase as ‘historical development’ or the logic of events’, as the Puritans almost did, then there can be no doubt that powerful impersonal forces, beyond the control of any individual will, were working for Cromwell and his army. (Page 230)

我之前的经验是,宗教是人性,宗教里好的和坏的东西都是人性,特别是基督教这个占据西方整个文化的宗教。人就是可以高尚,也可以卑鄙,可以充满同情心,也可以很残酷。我真的试过把这个时候的历史里面的引文里的上帝替换成人性或者理想或者自由等,这个做法和这里的替换是一样的。这里说替换成 “历史趋势” 就正好解释了清教徒的观点。而我虽然不太相信历史趋势的说法,但我完全可以理解相信历史趋势这件事。

那么相信了自己在做的事情是上帝安排的(历史趋势),剩下来要解释人有没有自由意志,还是都被上帝安排好了这个矛盾,总是有办法解释的。

马克思主义历史观

看了这本书后,我对 Hill 很感兴趣。最早是在看上一本书之前看到亚马逊上的评论里有提到说他是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看这本书的时候我不由地感到了一些。比如他提到 The Levellers 通过决议军队不能被用来驱赶爱尔兰人。The Levellers 认识到他们的诉求和爱尔兰平民的是一样的。这让我想到共产主义运动是很国际的,让我想起看到过的老的宣传内容里面都是中苏友好啊、拯救世界别国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等说法。

在解释清教徒的神学逻辑时,文中有这么一段:

At Doomsday, Bunyan said, men will be asked not Did you believe? but ‘Were you doers, or talkers only?42 To be convinced that one was a soldier in God’s army and to stand back from the fighting would have been a contradiction far less tolerable than that which philosophers have detected between individual freedom and divine predestination. Previous theologians had explained the world: for Puritans the point was to change it. (Page 231)

这最后一句很明显就是马克思名言的改编。

我出于本能(而不是任何知识),对马克思主义的解释都很回避。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应该是中文环境下的习惯。在中文环境下说马克思主义一般都是无意义的话。还有一部分原因肯定是我内化了英文环境里普遍的对共产主义的否定态度。但是我很喜欢 Hill,我觉得他的语调绝大部分时候都非常冷静,即便如此还是能感受到一点作者。我看了他的采访,他说任何参加他们那时候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小组的人都觉得在这个小组里的讨论是他们学到最多东西的地方。

我觉得作者作为英国人,支持社会主义,是有良心的表现,不是什么问题。他的书也没有以 “马克思说……” 来说理。

克伦威尔

今年我痴迷这个人物大半年了。我觉得,现实文化中对名人的态度太狭隘了。崇拜、敬佩、喜爱、惋惜、功大于过、过大于功等等词语都不能描述我的感受。而很多历史名人表面上没有克伦威尔这么矛盾,就可以被人挤压进这些模子里。看到现在美国人不知道如何处理 founding fathers 是奴隶主的事实,记得经济学人的节目里有一次记者随口说,现在左派都同意要撤掉南北战争南方将领的塑像,但是如果要否定杰弗逊大家可能会不愿意。我觉得大家太需要正视历史的复杂性,而不是让历史服务于我们的需要。

我一开始感兴趣是因为 Revolutions Podcast 里面的描述看来他拒绝了王冠,虽然他解散了很多次议会,但是每次他都回来想要开新的议会。我开始想象他是不是就缺少后来的革命有的理论,如果晚一百年他是不是就是英格兰的华盛顿?(且不说各种理论是这个时期冒出来的,洛克、霍布斯,后来的休谟、亚当斯密,我觉得都多多少少是英格兰革命的产物。)了解了以后发现他不是我想要的共和主义者。虽然英格兰的共和政府不到20年就被王权替代了,但是国王和议会的关系永远地改变了。英格兰革命带来了现代,英帝国的殖民把它带到了全世界。而英帝国的出现,克伦威尔也功不可没。随着帝国一起来的是资本主义和殖民主义,这两者也是和克伦威尔息息相关的。想用任何一种态度来论断克伦威尔或者他做的事情的后果,都和这个世界本身一样复杂充满矛盾。

现在我对克伦威尔本人还是有很深的感动的方面的。他并不想要成为绝对权力的中心这一点是有很多证据的。但是现在更让我感动的方面是他承担了权力。他的经历和后来的地位很容易让他成为无意的误解和有意中伤的目标,这种情况下他还能不被左右。可以说他的在我们看来是错误的方面(爱尔兰也好,对普及投票权食言也好),都是他自己的思想局限性造成的(也是他的时代的问题),而不是什么低一等的原因(算计,顽固,懦弱之类的)。他的看似矛盾,让我觉得真实;他的投入让我觉得是一种 humility。研究他让我对世界多了很多了解只是额外收获。